那两个只管要好处,自己不要脸,也不会给她留脸。霜娘若是独自一个回去,倒没任何惧怕,丢脸就丢脸,大不了开撕,她丫头婆子一大堆,哪怕动起手来也不会输。
可问题是,她要和周连营一起回去。
这个脸一丢,就丢到他面前去了。周连营的家庭是这个样子——虽有不和谐音符,但大体是正常友爱的,她的家庭却是那个样子,提一提她都要脸红,简直是献丑。
霜娘呆坐了大半天,什么都没心思做,只是冥思苦想。该想个什么主意,才能把遮掩过去呢?
想来想去,天色渐昏,腰背都坐得酸痛了,只是无计可施。
因她额头撞了个包,安氏上午叫人来时,特地还多补了一句,叫她晚上不要再去请安了。这是长辈的慈爱关切,非要显殷勤不听倒不好,霜娘这时就没去。
到了晚饭时分,她在自己院里用了饭,没什么胃口,胡乱捡了几样菜,填个半饱就算完了。
霜娘这状态是打从安氏那边来人后开始的,chūn雨知道她是为着不想回娘家的事,不好劝,她也不如金盏会说话,就一直默默的。守着霜娘用完饭,她去耳房里烫了块新膏药来,轻声道:“奶奶,该换药了。”
霜娘由她按着额头,把旧的发散了药效的膏子揭了,正要贴上新的,她忽然福至心灵,一把拉住chūn雨的胳膊:“等等!”
chūn雨疑问地停了手。
霜娘忍不住露出笑容来,道:“不要这个,去给我换块大的来——哎,我和你一起去。”
就拉着chūn雨出门转去耳房,比划着告诉她,叫她另剪一块掌心大小的膏布来,不要什么花样,四四方方的就好。
chūn雨拿着小银剪,有点剪不下去:“奶奶,你要这么大的做什么呀?”伤处又没这么大,快能把额头贴满了,太丑了啊。
“先别管,等下和你说,你先给我弄下嘛。”
chūn雨无法,只好照她说的做了。一时剪好抹上药烫热,chūn雨为难地举着,打量着霜娘脸庞,只是贴不下手。
“快点,一会凉了,又要重烫。”
霜娘催着,抓了她的手到近前,自己把眼睛往上翻着,努力想找个合适的角度贴下去。chūn雨扭不过她,怕她看不见贴歪了更丑,只得替她贴上去了。
霜娘兴冲冲回卧房照镜子,chūn雨忙忙跟在后面。
妆镜里映出张被膏药糊了半边额头的脸庞来,霜娘满意地欣赏着,还左右换着角度看:“不错,不错。”
chūn雨无奈:“奶奶,到底哪里不错了。”
“这才显得我是个受了伤的人呀。”霜娘转过脸来,一笑,然后就把脸垮下来,整一副愁眉锁眼的样子,嘴角都下垂着。“你看,我这样,是不是日子过得很不好的样子?”
chūn雨约莫抓到点头绪,作为位次仅在金盏之下的贴身大丫头,霜娘娘家那些人事自然也都瞒不过她:“奶奶这是——?”
“苦ròu计。”霜娘向她眨眨眼,“我这一趟回去,不知要怎么闹着我了,我把这样儿摆出来,不等他们来bī我,我先下手为qiáng,诉一诉苦去。”
若没周连营,她什么也不怕,能敷衍过去就敷衍,敷衍不过去大不了翻脸,她就是要拖大雪娘的年纪怎么了?气死胡姨娘才好呢,叫她知道一下“报应”两个字怎么写。
但多了周连营,所有解气的选择就都不能用了。他不知道她的成长经历,可能也没什么兴趣知道,或者说,就算知道了,也会和这世间大多数的看法一样,以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即便受了委屈,哪里能和父母翻脸相向呢?
所以霜娘不能不心有顾忌,报复再重要,重要不过她今后的人生。以后她和周连营相处日久,或许可以慢慢就此和他沟通,取得理解,但就以目前状况,算是新女婿头一回上门,是万万不适合当着他面就叫他看见她和娘家决裂的,最好连有矛盾都不要露出来。
“怎么诉苦?”
门口忽然传来淡淡的问句。
“……”
霜娘的腰板硬了,她僵直着一点点转过了头去。
碧色滚绣一圈花糙纹的门帘掀起,显露出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来。周连营站在那里,堵住了整道门的身形显得很有压迫感,看过来的目光和声音一般平淡,不蕴含多少感□□彩。
……通传的丫头gān什么去了?不是每回都会在外面喊一声的吗?
一天之内第二次背人说话被抓包,还一次比一次要命,霜娘只觉得,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第64章
这种状况,chūn雨显然是不太适合在场的,随着周连营迈步进来,门口有了空档,chūn雨低着头,悄无声息地就出去了。
霜娘想打个招呼,起码缓和一下气氛,但不知怎地,她有点张不开口——凭心而论,周连营看上去并不可怕,他没有什么外露的怒意,顶多是气场有点冷淡而已。
她gān巴巴地站着,眼看着周连营走过来,到她面前时站住,目光向上,定在她的额头上。
霜娘知道他必定是在看她贴的那块膏布,几分钟之前她还揽镜自赏,觉得这是个很好的主意。但现在被他这么看着,她一点得意的感觉都没有了,只觉得这么gān的自己蠢到不行。
也许是错觉,也许她就是这么怂,反正没多大功夫,她觉得自己额角都渗出汗来了。
那一块很快有点发痒起来,但是在周连营的眼皮底下,她抬不起手来,只能硬抗着。
但生理反应控制不住,太不自在,她忍不住连眨了好几下眼,然后就见到周连营的手掌伸过来了。
她反shexing要向后避让,周连营屈指,敲了她一记额头:“别动。”
一滴汗珠随着这一敲滚落下她的眉心,滑过鼻梁,滴下。
霜娘窘迫死了——不是错觉,她真这么没出息,居然真紧张出冷汗来了。
周连营下一个动作就是去揭她额上的膏布,霜娘不由轻“啊”了一声,但想起他的话,在要躲之前qiáng行定住了自己,由着他动作。
那膏布是才贴上去的,现在还有些烫热,倒还好揭,揭下来之后,下面就是块红印。
“……”周连营咳了一声,推了她的肩,令她转身,“你自己看罢。”
看什么啊?霜娘心里嘀咕着,铜镜昏huáng,她第一眼只觉得额上那块肌肤好像比别处格外红些,再往近前凑了——
她又不可置信地往前凑了凑,确实看清楚之后,差点一头撞镜子上去。
四四方方一块大红印,好似有人拿了个官印,啪往她脑门上盖了一记。
铜镜里看都是这个效果了,真正在人眼里,还不直接等于出厂的ròu猪身上那个红章呀?只不过猪身上那个是圆的,里头有字,她额头上这个是方的,里头残余的是药膏。
更糟的是还发痒,原来这也不是错觉,膏布揭下来后,那股刺痒全发出来了,霜娘忍不住伸手抓去。
抓了两下就叫周连营把手压下来了,他沉声往门外处道:“打盆温水来。”
外头chūn雨应了一声,她的脚步声出去又进来,很快端着水进到里间。
一眼看见霜娘,她嘴角没压住,不由抽动了下。
霜娘就更丧气了,chūn雨这么严肃的xing格,都忍不住笑了,可想而知她现在是个什么滑稽模样了。
水放到盆架上,chūn雨拿湿了的布巾一点点给霜娘擦脸。她一脑门都是汗,这其实不是冷汗,而是被烫出来的热汗,还有黑乎乎的药膏。药膏粘得还挺牢,好一会才擦gān净,chūn雨收拾了水盆布巾出去。
周连营一直在旁负手站着,这时往炕边走去,霜娘不知怎么想的,可以说脑筋一抽,也可以说灵机一动,她飞快抢在他前边,先往右边的位子坐下了。
周连营先真没反应过来她为什么抢这个位子,脚步顿了顿,等过去坐下,才一下明白了——她坐在那个方位,再略微斜一斜身子,可以遮掩住大半个红印,不至于整整bào露在他眼前。
霜娘硬着头皮等他发话。她知道自己今晚的表现整个就是智商欠费,现在这个举动更傻,但没办法,她说什么都没勇气顶着那么块愚蠢的印子和他jiāo谈。
“药也能乱用。”过了一会,周连营不轻不重地丢了这么一句出来。
居然没被嘲笑,更没讽刺——霜娘温暖得差点哭了,这要换成周连恭,她现在该找根绳子挂梁柱上了吧?
她的防备啊不安什么的,瞬间就降到了最低。
“我下回不了。”她老老实实地认错。这苦ròu计的风险太大了,要不是及时揭下来,一觉睡过去到明早,说不准得毁容。
许是她态度好,周连营的语气听上去又平缓了些:“我跟你说过,你有处理不了的事,可以告诉我,你忘了吗?”
霜娘很积极要讨他的好,忙道:“没忘,我都记着呢。”这话一表白完她心里就一咯噔,她忘是没忘,可她做出来的却满不是这么回事。
周连营没再说话,她偷偷抬眼,正见他凝视过来,一副在等解释的样子。
“我觉得这件事我可以处理。”霜娘有点磕巴地道,“所以,我不想烦着你。”
“把自己弄成这样的处理方法?”周连营问,“宁可这样,你也不想找我?”
霜娘有点听不懂这问话,她觉得怪怪的,又说不出哪里怪,只好努力解释:“我不想麻烦你——”
和先前那句一样,说了等于没说,霜娘止住,试图再解释得恳切一点,“你才回来,我不好意思和你说这些烦心事。”
“你的意思是,”周连营敲了敲桌面,“跟我不熟?”
虽然她有这个意思没错可是被这么直接说出来太犀利了啊!霜娘直觉不好,慌忙补充:“不不不,我主要是不想你烦我。”
字句其实还差不多,但这个排列组合才是她心里真正的话。霜娘低下头去,有些些羞涩,但并不觉忐忑,因为确定自己不会遭到难堪对待。
“没有这回事。”对面安静了片刻,然后平和地道,“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
霜娘低低“嗯”了一声,语调不由自主地跟着很温驯。她心底却满不是这么回事,心跳扑通扑通的,无关紧张更不是恐惧,只是心动。
不太妙啊。
霜娘有点甜蜜又有点忧伤地想,这回跟之前的都不一样,她很明确地知道,她应该是收不回来了。
爱qíng萌发这种事,真是逃避不了更无法欺骗,那棵小苗就在心田里破土而出,嫩绿嫩绿的两片颤巍巍小叶片,还自带米分红色泡泡特效。
周连营跟着问:“你娘家有人为难你?”
霜娘扭着手指,想说又不想说——更不想在他面前丢人了,但同时,又想要坦诚她的所有,不管好的坏的。
挣扎了一会,后者的渴望还是压过了前者的顾虑,她吞吞吐吐的,把贺家的qíng况大致给jiāo待了。
总而言之,她爹不是个好人,她姨娘不是个好人,她妹妹还不是个好人。唯一还算不错的,是在她出嫁之后才进门的继母,但就连这也不能确定,因为只见过一面,她没本事就这一面对人下出定论来。
哦,对了,她刚办过周岁宴没有多久的小弟弟,那应该确实是个好孩子了。虽然见都没见过,但人之初,xing本善嘛。
周连营当然知道她在娘家时过得不好,就像安氏说的,哪个心疼孩子的人家舍得叫闺女与人冲喜呢?但听安氏说,与听本人说的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
霜娘其实没有在诉苦,她就是把她多年来的生活做了个简单介绍而已,涉及到贺老爷时,还做了空白处理——没有一字点评,因为子不言父过。
她唯一称得上诉苦的行径,也只是为了给自己的话找个佐证,摸了摸后脑勺,说:“我这里现在还有个疤痕,消不掉了,我妹妹小时候没轻重,推我撞那一回狠了些。”
周连营起身:“我看看。”
霜娘觉得他这一声特别温柔,叫她警惕心全无,真扭过头来想让他看。她现在没梳发髻,只打了条松松的辫子,挺好找,她自己往头发里摸了摸,很快找着了那个疤痕,然后就僵住了。
因为是疤痕,不是正常的皮肤,所以,上面自然是无法生长毛发的。
也就是说,那是块指甲盖大小的秃处。她头发丰盛,平常都掩盖得好好的,自己没事也不会想着要去特意摸,这么多年下来,她早忘了那个疤痕的特xing。
——指甲盖大小的秃也是秃呀!
霜娘猛地把头转回原位,动作之快之大,险些把脖子扭了。
周连营清澈的眼中先是疑问,然后就是笑意。
“……”霜娘反应过来了,她这个姿势也不对,直接把脑门上的红印正冲着他了。
她坐都坐不住了,顶着猪ròu章就够倒霉了,她还秃,差一点还要给他看,缺心眼成这样,简直不能好了。
“没,没什么好看的,丑得很。”尽最后的努力,她给自己挽了个尊。
“伤有什么美丑。”周连营说道,不知为什么,他还坚持上了。
霜娘有点拗不过他,准确说,她就是不太想反抗他。所以一边不qíng愿,一边又qíng不自禁地软化,抱着这么拉锯似地诡异心思,她慢吞吞自己摸着重新找着了那个疤痕,但心中还有底线,不肯叫他亲眼看着,只示意他伸手过来,感觉被摸了一下,她马上缩了缩肩膀,闪躲开去。
周连营的手垂了回去,却还是站在她面前,没有坐回去。
霜娘心里着急,他这么站着,她无论往哪个方向避都避不掉脑门上的印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