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笙也和杜元朴说了下张寄北的死。
不日纪南棠就将率兵同王光济的人马战场上相见,张寄北这一死,王光济手下的乐师再难成气候,相信杜元朴自有渠道,能将这消息尽快送到两军阵前。
办完了这件大事,文笙返回马场,她还没忘了钟天政在那个无名山谷邀她一叙。
不过等见面叙完了,文笙却感觉太没意思了。
钟天政不肯告诉她,他到底是用什么办法把张寄北诓到了绝境,同样的,文笙也不愿告诉钟天政,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附近,而那个武艺高qiáng的同伴又是何人。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让,到最后,齐齐叹一口气。
往好处想,不肯说,是明知道对方会不高兴也不愿意欺骗,这未尝不是一种进步。
文笙把这些事qíng抛在了脑后,同纪南棠的约定和长公主临终的重托。压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恰好经过这些天的冷却,团战第一名引起的轩然大波也快过去了,她决定抓紧时间。赶紧回玄音阁学习。
这一次她将目标对准了应天塔,打算闭关一段时间,专心看书,最好能像陈老先生说的那样。将应天塔里的书全部都看完。
这个闭关并不是说她人呆在应天塔里不出来,应天塔也没有这样的先例。而是白天应天塔,晚上乐君堂,若不是挂着师父王昔,可能十天半个月也不回马场一次。
虽然乐君堂条件简陋。却可以省去往返路途的时间,如果可以,她简直想将吃饭睡觉的时间都省下来。
如此转眼过去了半个多月。文笙人虽在玄音阁,却过着几乎是与世隔绝的生活。
这一天傍晚。她自应天塔拿着抄好的书回乐君堂,刚一进门,就见卞晴川抱了个酒坛子站在院子里,瞧见她一挑眉,笑道:“那位云鹭云大侠回来了,在阁外等你半天了。”
啊?云鹭回来了?那么戚老呢?
文笙顾不得说别的,将手上的书册往卞晴川怀里一塞,掉头就往大门口跑。
卞晴川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玄音阁大门外边,果然是许久不见的云鹭赶着车在百无聊赖地等她。
文笙离远叫了声“云大哥”,跑近了,将对方由头至脚打量一番,这才放下心,问道:“戚老呢?”
云鹭满面笑容:“在马场和王老说话呢。”
文笙二话不说,一头钻进车里,连声道:“走,走,咱们回马场,路上说。”
云鹭觑着四下无人,回头悄声道:“我从南边帮你捎了封信回来。”
“哦,信呢?”
“在这里。”因为是要紧的东西,云鹭觉着自己拿着很烫手,也怕夜长梦多,一见文笙,便赶紧将信jiāo给她,这才松了口气。
文笙接过来,她以为又是杨兰逸那小子写的,没当一回事,就在车上随手拆开。
咦?虽然也是一笔惨不忍睹的狗爬字,但这并不是杨兰逸的笔迹呀。
文笙脑袋里疑惑一闪,先看内容。
信里说,元恺回到江北以后,跟大伙解释是张寄北不听他劝阻,非要去同卜云公平决斗,怕大家反对,才悄悄离队。张寄北本来打算连他也不带,还是他苦苦哀求,保证绝不cha手,才获准同行。谁知道卜云狡诈,带了那么多人同去。
这是一段。
接下来又说,他大哥对元恺不像对张寄北那么信任,两下换人的事就算元恺应承下来,一时半会儿也办不成,不如等等再说。
最后问她,卜云背后那人好像和她还挺熟的,不妨透露透露此君是何方神圣,也方便他查查张寄北怎么会跑去那荒山野岭,等查出内qíng来,一定会写信告诉文笙。
通篇看下来,文笙哪还不知道,写信的人是王十三。
她皱了皱眉,这信看着太费劲了,字写得丑不说,里头还有好多错别字,着实是碍眼。
更不用说,信的后头还明晃晃地向她套话,这小子知不知道,他们现在可是敌人!
回到马场,文笙和戚琴见面,自然又是好一番亲近。
细问二人这段时间在江北的经历,还真没什么值得说的,自从得了自由之后,两人就在积极地想办法奔走救人,但张寄北虽然放了他俩,却始终盯得很紧,想走随意,想搅事不行!
就算张寄北带人北上,离开了兰城,依旧留了人监视着他们。
直到王十三等人回去,得知张寄北已死,羽音社带头的换成了元恺,这才有了好转,可跟着王十三就找上门,叫二人立刻回京,帮他送信。
“回来了就好好歇一歇。厉大家他们虽然不得自由,却也没有生命危险,慢慢想办法吧。”文笙安慰二人。
等到独处的时候,文笙又拿了王十三的信出来,掂量着怎么回信。
首先,她拿了笔,蘸上墨,把那些碍眼的错别字挑了出来。
元恺的恺,解释、劝阻,就连卜云这两个字也全都不对。
看来王十三是真没读过什么书,而这信又不方便找旁人代写,所以只要是笔划一多,就必然错漏。
圈完了,文笙在旁边以蝇头小楷一一改过来。
第二百六十章 《古平琴歌考》
改完了错字,文笙放下笔,站起身来,将窗子推开,叫沁凉的夜风chuī进屋子。
她在想,到底应该怎么回复王十三。
一个懒散而没有正型的人,会一本正经地写信,其中必有原因。文笙猜测王十三很可能是得人授意,例如:王光济因为张寄北的死对元恺心存疑虑,不放心把大权jiāo给他。
信是肯定要回的,jiāo换人质的事要耐下心来慢慢谈,但也不能给对方留下把柄。
若是还能顺利探听到江北的qíng况就更好了。
千山万水,大军阻隔,京里流传的消息真真假假,叫人没有办法甄别,这一次戚琴和云鹭回来,也带回了兰城几镇的城防、江北百姓民心向背等等的真实现状,可惜受条件所限,他们对王光济身边的事知道得不多。
文笙不自觉地以两指揉了揉眉心,连日全身心沉浸在书本里,这时候才觉着jīng神有些不济。
她沉吟良久,坐回来,提笔蘸了墨,把信写完。
在信里,她表示解救厉建章等人的事可以慢慢cao作,不急在一起,拜托王十三关照一下被扣押的诸人,又说戚老最近有逐一探望被扣乐师家小的打算,若是方便,请对方多多说一说这段时间厉建章等人的平常起居、衣食住行qíng况,也好安无辜妇孺之心。
信不长,言辞直白恳切,只要不是带着偏见去看,哪怕铁石心肠也会被打动。
文笙信里提到戚琴的打算并不是随口一说,傍晚时戚琴确实当着大伙的面说他想去邺州见一见高祁,顺便探看一下厉建章的家人。
文笙有意避而不提那几个被她扣下的乐师,回信里通篇找不到“换人”“易质”的字眼。以免得变成把柄被对方利用。
至于王十三来信问钟天政的身份,她就像没看到一样,直接漏了过去。
信写完了,连王十三的来信一起封好,文笙掂量着jiāo给旁人不放心,还需云鹭跑一趟兰城。
不管是去邺州,还是去兰城。都是为了解救那些被扣的乐师。第二天文笙同戚琴和云鹭商量,云鹭欣然答应,戚琴也说自己技艺已经恢复了七八成。独自一个人去邺州完全没有问题。
这封来信虽然暂时打破了平静,也只是文笙闭关学习当中的一个小cha曲。
时间过去得飞快,转眼腊月临近。
这段时间纪南棠接连打了几个胜仗,大军自锦官道杀入江北。王光济节节败退。
建昭帝和文武百官接到战报,都觉着照这样下去多则半年。少则两三个月便可平定叛乱,心底大石一去,又都有了玩乐的心思,再加上年关将至。奉京城到处是酒宴歌舞,就连文笙都接了好多帖子。
其中多半是玄音阁女学的那些小姐们为解闷设的闺阁宴,剩下的也都和乐师有关。甚至有那相互间根本不熟悉的,只是同在玄音阁。不知抱着什么目的,也给文笙送来了请帖。
文笙抽暇翻看了一番,除了谭瑶华的帖子,其它全都予以婉拒。
她不愿把宝贵的时间làng费在无谓的应酬上。
短短两月工夫,文笙在应天塔已经借阅了近三十本书,平均下来,两天一本,这个速度大大超出了旁的学生,引起了一众驻塔乐师的注意。
最近每到她去还书,总是有不同的老乐师在等着考她,提的问题很多就像陈老当初提问乌大元的弟子那样,带着考验的意味。
文笙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涉险过关的时候,对此她心里到是颇为坦然,她这么做的目的,只是想尽快地提高自己,并不是为了凑齐数目好更上一层楼。
只要与琴鼓有关的,文笙一概不挑挑拣拣,拿起来就看,就连那本将乌大元师徒拒之于应天塔之外的《古平琴歌考》她也没有特意回避。
还这本书的时候,陈老亲自考校她,对文笙,他问了相同的问题:“你从这本书里学到了什么,对琴歌有什么看法?”
文笙没有像乌大元的弟子那般长篇大论,她回答面前的老乐师:“晚辈学到了十五首琴歌,前辈要听一下么?”
陈老挑了挑白眉,有些意外:“那你来吧,可要看曲谱和歌词?”
这十五首琴歌来自前朝,年代久远,又传是大家所作,歌词生僻深奥,文笙只用了两天时间,若真是能弹得准,唱出其中韵味,那自是下了一番苦功的。
文笙含笑道:“不用。”
陈老待她坐下来,放好了琴,方道:“就来那首《山南》。”
琴歌的旋律通常都很简单,对乐师而言,琴上实是半点难度都没有,关键在于歌。
琴弦划过,泠泠而响,待到入拍,文笙轻轻点头,曼声而歌:“山南有泽,容裔云车,雷雨渐起,长风不绝……”
文笙的声音听上去不算甜美,却格外明朗清透,和着琴声,仿佛真有仙人路过,引起了一场山雨。
一曲唱罢,陈老难得地鼓了几下掌,赞道:“这首《山南》我曾听不少人唱过,但他们都没有你唱得好听。说一说你的看法吧。”
文笙迟疑了一下,方道:“陈老,其实我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觉着在乐师们手中,琴、箫、笛、鼓这些乐器能够迸发出巨大的力量,但究其本质,以乐器发出的声音和人发出的声音又有何不同?只是大家还不知道怎么运用它罢了。”
陈老没有斥责她异想天开,而是问道:“是什么令你这么想?”
“呃,素娥馆有一位妩大家……”
陈老皱眉,挥了下手,阻止她再说下去。
那位妩大家在奉京权贵圈名声虽响,乐师雅士们却将她同女jì、靡靡之音、声色犬马之类联系在一起,陈老对文笙再偏爱,也不愿从她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陈老一边给文笙做着登记,一边语重心长地道:“这个题目很大,也许一个出色的乐师倾其一生也研究不出什么结果来。我看你最近频繁地借书,融会贯通总是需要时间,你有没有想过,慢慢来或者效果更好?毕竟你还这么年轻。”
文笙谢过陈老教导,心中却暗自苦笑:“不是我不想慢,实在是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腹有诗书气自华
刚进腊月,云鹭风尘仆仆回到奉京,还自江北带回来一个十七八的小伙子。
这少年名叫方山,自称是王十三的亲信,一开口便是“十三哥”长,“十三哥”短,“十三哥看老叫云大侠跑腿送信,过意不去,特意打发我过来,我们有秘密的送信渠道,既快又安全。”
文笙还能说什么?
她叫方山先在马场住一晚。
能免去云鹭奔波自然再好不过,剩下的,随他去吧。
方山带来了王十三的回信。
依旧是那笔惨不忍睹的破字,但文笙却发现,这一次错别字明显得少了,尤其是上回经由她指出来的那些。
带着明显的模仿痕迹。
比如说“元恺”二字,元的笔划少,恺的笔划多,要按王十三的习惯,应该是元字小,恺字大,且乱糟糟地乌成一团。
信上所有的恺字都比元要小上一号,虽然依旧不好看,比起上一次可qiáng多了。
这大约是因为她当时改那些错字用的是蝇头小楷吧。
不过再看信的内容,就没这么舒心了。
可能因为文笙回信避重就轻,结果王十三马上还以颜色。
内容看着不少,像什么花了大笔银子欠了好多人qíng疏通关系,了解被扣乐师们的qíng况,这些话文笙一眼扫过,半个字都不信,剩下的,全是拉家常。
厉建章瘦了一圈,看上去仙风道骨的,好像风一chuī就能刮跑了,孔安脾气太大得罪了人,结果吃了好几天的huáng豆。肚子涨气,不停地放屁……
文笙苦笑不得之余,对云鹭生出了浓浓的愧疚之感,白叫云大哥跑了一趟,幸好以后送信的人换成了方山。
晚上文笙为云鹭和方山接风洗尘,饭桌上她按捺不住好奇,套方山的话:“你跟王十三多久了?”
方山颇为得意:“七年了。”
这与文笙猜测得差不多。若非是特别信任。也不会这时候被派来京里,更不用说什么秘密的送信渠道。
“王十三重武轻文,没念过什么书吧?”
这话从文笙这么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嘴里出来。透着一股轻视的意味,方山登时就不gān了:“谁说的,我们大哥手下这么多兄弟,除了二哥、七哥。就十三哥认识的字多。”
好吧,文笙由此弄明白了一点。王光济的这帮亲信,只有王二、王七再加王十三认识几个字,其他的堪称睁眼瞎。
方山见文笙有些不以为然,一转眼珠。便猜出来大约是王十三信写得没法见人,道:“十三哥他们小时候,善堂里的师父为叫他们专心习武。只让认识自己的名字,若是有人偷偷摸摸学识字。头回抓住了就是一通好打,再犯直接赶出去。直到学成武艺出来做事之后,才可以读书识字,不过到那时候,哥哥们成天东奔西走,忙得很,也就没空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