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声越来越清晰,距离文笙上次过来。时间一晃过去了二十个月,最明显的区别是,在某些瞬间,依她的耳力竟然无法判断发声的乐器都有哪些。
钟天政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带着蛊惑的意味:“怎么样,要不要去试试?我手下这帮乐师实力不高,十个加起来,也不一定是你的对手。”
文笙微微侧头,在幽暗的车内看到他的眼睛闪亮如星。
她心中也涌起了一阵冲动,将“太平”拿在手中:“好,那就试试。”
钟天政低声而笑:“也就是你了,旁人想见识,我也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要不然,你我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
钟天政沉默了一瞬,方才道:“若是他们赢了,你就答应我,此次大比不管结果如何,你都不许生气。”
文笙眨了眨眼睛,似是在想这赌约对自己是否有利,而后她笑道:“那好吧,同样的,你也不许生我的气。”
钟天政笑了,探身撩起车帘,车旁的灯火一下子映亮了他俊美无俦的脸,因为这个笑容,他整个人看上去好亲近了不少,闻声赶来迎接的几位手下俱是一愣,赶紧低下头去。
他笑道:“那咱们便一言为定。”
文笙怀抱古琴下了马车,站定了打量四周。
不但是地方大了,房子多了,连人都有了很多新面孔。
粗粗估计,只这一处的守卫们就差不多有数百甚至上千人。
钟天政毫不介意在她面前bào露实力,抬手示意,两人循着那乐声进到迎面的大厅。
大厅里灯火通明,胡良弼手里拿了根细长的木棍,居中而坐,二十来位乐师各执乐器分散在四周。
这些乐师突见钟天政带人进来,赶紧中断了chuī弹,起身相迎,面上带着恭敬。
看得出钟天政对乐师要比对外边的那些守卫随从优容得多,他冲众人点了点头,把胡良弼叫过来,吩咐了几句。
说好要比试,胡良弼点了十位乐师,叫他们出列准备,又给文笙在中间让出张空案桌来,文笙把琴放上。
都准备好了,胡良弼看向钟天政,见对方微微颔首,将木棍向着坐在首位的乐师一点,那乐师手中鼓槌“咚”地落了下去。
文笙没有出手,钟天政说得不错,由这一声鼓响她便轻易判断出来,对方只有妙音八法三重的实力。
胡良弼木棍连挥,左右两道琴笛声加入进来,似乎只是突然之间,之前的鼓点消失不见,同样的,也听不到琴弦铮鸣和笛子的气音,三声合一,实力bào增,几乎达到了妙音八法五重的程度。
可这时候,胡良弼等人也是吃了一惊。
因为文笙手虽然放在琴弦上,却直到现在还没有动作。
胡良弼偷偷瞥了眼钟天政,见他脸上带着笑意,注意力全在文笙身上,当即将木棍再度一挥,琴钟瑟箫一齐加了进来。
文笙单只动了动右手,食指、中指齐撮,中指勾剔,“嗡嗡”几声空弦散音,将对方这来势汹汹的音làng挡住。
看似轻松,钟天政却留意到文笙出指的一霎那,两道弯弯的黛眉轻轻一蹙。
七位乐师同时出手,单论攻击已相当于闻人英、孔长义那等级数的高手,钟天政亲身试过,知道自己抵挡不住,而文笙显然也感觉到了压力。
第二百七十七章 狐狸尾巴
文笙蹙眉不但是因为感觉到了压力,还有就是,她估计到自己可能要输。
前年的团战,别看她一场一场,以琴声挡住了很多妙音八法六重的师长,但不要忘了,那多亏有卞晴川的鼓声加持,单凭她自己,在当时还做不到那么轻松。
一年多以来,她几乎将所有的时间用在了学习上。
看的书多了,触类旁通,对《希声谱》的领悟犹如脱胎换骨,但抗xing这个东西却像卞晴川说得那样,需要在激烈的对抗中慢慢寻求突破,文笙能有所提高,还是沾了《行船》的光。
《行船》变得更qiáng了。
因为钟天政上来就发了话,不得伤到人,胡良弼有意控制着乐师的人数,眼见文笙若无其事,担心对方受伤的心态一下子就变成了不能被人小瞧,随即做了个手势,剩下三道乐声一齐加入。
文笙登时感觉到了沉重的压力。
就像独自面对着谭四先生。
堤坝虽然挡住了洪峰,滔滔洪流却无处宣泄,越积越多,越压越重,被冲开只在时间的早晚。文笙甚至没有办法不倾尽全力,她现在弹的一声声都是《行船》。
这半天足够钟天政由惊讶转为平静,看向文笙的目光qíng不自禁就带上了欣赏。
现在他无比地确定,若是文笙继续去参加个人战,她将是此次玄音阁大比中最坚固的盾,没有人能够突破她的防御,哪怕是自己也不行。
钟天政微微苦笑,还真是艺如其人啊。这死丫头从琴声到为人处事,都是油盐不进。枉他花了那么多心思。
胡良弼全力指挥,十位乐师鼓足了劲儿chuī拉弹打,文笙落指越来越吃力,她有些弹不动了。
好像是特意想叫文笙吃吃苦头,钟天政眼看胜负渐渐倾斜,偏不作声。
文笙微微抿着唇,手下化繁为简。那道由琴声撑起的无形屏障猛地一个大晃。被声làng扑飞,贴近至文笙身前尺许处,即将破碎。可这时候,就像双方计算好了一样,这一波攻击恰好过去,它又趁隙飘回到原位。
由此开始。那屏障在文笙周遭忽近忽远,摇摆不定。如同风中烛火,好似再多chuī一口气就会熄灭,到将胡良弼急出了一头汗。
文笙也出了一身汗,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她就觉着这比在星辉堂同梅纵、白建元等人对战上一整天还要辛苦。
钟天政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文笙,她的鬓边已被汗水洇湿了,连睫毛也变得湿漉漉的。灯火照上去,晶晶亮像泛着光一样。鼻梁挺直,鼻翼上渗出细小的汗滴来,再往下是光洁如玉的肌肤,米分润柔软的唇……
钟天政慌忙避开了眼睛,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都这样了,死撑着不认输有意思么?”
就听着文笙笑了一声,而后右手一记滚拂,七根琴弦先自内而外,而后自外而内逐一被弹响,响成一片的琴声中,文笙道:“好吧,这局是我输了。”
十位乐师都是大大松了口气,赶紧停下来。
文笙这才有暇取出块帕子,大大方方擦了汗,笑着赞道:“很厉害。当日邺州寒兰会初见胡老先生的qíng形还在眼前,谁会想到这么天马行空的设想,还真叫胡老先生做成了。钟兄真会识人用人。”
当着钟天政这么多手下,文笙没有叫他“阿政”,选了个虽然疏远,但不会叫他失面子的称呼。
谁知钟天政好似不怎么领qíng,别别扭扭嗤笑了一声:“拍马屁也没用,记着咱们的赌约。”
文笙有些无语,站起身来,打算回玄音阁。
这一起来,突然就觉着一阵晕眩,文笙心知是刚才斗得太狠,有些脱力,当下站立不动,等着这一阵不适过去了,才抬头笑道:“放心吧,我会记得,天色不早,该回去了。”
钟天政望着她,没有作声,等两人一起自屋里出来才道:“我看你出了一身的汗,夜里风凉容易生病,不如就在我这里洗漱了休息一阵再走。”
里衣都湿透了,穿着确实有些不舒服。
文笙犹豫了一下,问他:“方便么?”
钟天政笑道:“有什么不方便的,你要说丫鬟,我这里还真没有,做饭洒扫的婆子总有几个,服侍顾大小姐沐浴更个衣总没问题吧。”
他都这么说了,文笙自然是从善若流。
钟天政吩咐下去,很快就来了两个低眉顺眼的妇人,恭敬地小声请文笙去更衣。
文笙看这两人年纪都在三四十岁,衣着gān净朴素,举止恭顺有度,很像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仆妇。
不过因为她们是钟天政的人,文笙没有多问,跟着两人来到了一处待客的院子。
进了这个小跨院,文笙就觉着有异,待进了屋,更是看出来这里和别处不同,是jīng心布置过的。
屋里gān净整齐,墙上挂着字画,桌案上摆着笔墨纸砚,摆设不多,处处透着雅致。屏风后头是chuáng榻,看布置和那满chuáng的米分色,明显是给女眷住的地方。
两个妇人里外一通忙活,不一会儿,搬来了浴桶,兑好了温水。
二人还要服侍文笙沐浴,文笙和她们不熟悉,再加上这几年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便叫她俩先出去。
两个妇人对望了一眼,年长的那个笑了,恭谨地道:“姑娘,我先帮您把gān净衣裳找出来吧,您看看行不行?”而后她进了屏风后头,开柜子找衣裳。
衣裳一找出来,文笙就知道必定是合适的。根本就和当日林家人帮她置办的几件款式大小都差不多。
文笙站在柜子前面有些愣怔。
女子住的地方,这到也罢了,柜子里的衣裳却是她的尺码,再说和她全然无关,岂不是有些自欺欺人。
等文笙回过神来,两个妇人已经退了出去,还随手带上了房门。
可文笙目光一扫,却发现之前被她随手放在桌子上的“太平”已不见了踪影。
文笙心中一动,快步到了门口,伸手一拉,果不其然,房门从外边锁上了。
文笙简直要气笑了,好哇,钟天政,她便知道这小子非要她今晚出来,没安好心。每回她觉着要被对方打动的时候,他那狐狸尾巴就不能多藏一会儿么?
第二百七十八章 大败仗
这一次,文笙是真的有些不高兴了。
虽然文笙白天在谭老国师保送她的时候,特意恳求他和三位主考先不公开这个消息,便是想看看钟天政会不会耍花样,但事qíng真的如她所料发生了,她又难抑心中的失望。
这种失望中还带着丝丝惆怅。
其实钟天政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从早便心中有数。
虽然知道,相处得久了,她却还是忍不住希望他和自己想的不一样,就连文笙自己,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为什么。
出了这等事,文笙哪还有心qíng沐浴更衣,拍了拍门,沉声道:“叫钟天政来见我。”
屋外脚步声响,有人接声:“你乖乖呆在这里,过两天我就把你放出来。别忘了刚才的那个赌约。”正是钟天政。
——此次大比不管结果如何,你都不许生气。
做出这种事来的钟天政,还在乎她生不生气?文笙觉着有些可笑,忍着不快道:“过两天是几天?”
钟天政迟疑了一下:“两天吧,淘汰战结束的时候。等去白州的人选一定下来,我便立刻放你出去。”
文笙有些累了,拖了把椅子到门口,坐下来同他慢慢说:“阿政,你这是何必,我想去白州,只要和师父说一声,什么时候都可以去,又不是必须有了这次机会才能成行。”
“那不一样。”钟天政不为所动。
文笙也知道,这一次是建昭帝亲允的,属官方的行动。
虽然谭老国师qiáng调说乐师去了军中之后同将领们没有什么不同,但鲁大通、符良吉等人必定会异常重视,逢大战调兵遣将的时候。只怕要第一个考虑乐师,把他们用在刀刃上。
“阿政,你知道么,我很难过。”
屋外一阵静寂,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钟天政道:“你太累了,好好睡上一觉。等明天休息过来。心qíng会好一点。”
文笙叹了口气:“我若是不参加接下来的考试,阁里会查我的,说不定会处分我。甚至像当初对杨兰逸那样将我除名。”
“这个你大可放心,我师父师兄,不,他们家上上下下都很看重你。你师父当初在玄音阁醉生梦死那么多年都没事,哪舍得因为这么件小事便将你开革。”这番话。几乎是从钟天政的牙fèng里钻出来,透着酸意。
文笙没有作声。
停了停,钟天政又道:“你若是实在不放心,我可以帮你请个病假。”
“呵呵。病假。阿政,何必自欺欺人。”文笙还想着最后试着劝劝他,“我师父知道咱们两个晚上出来。你别看他不说,只是装糊涂罢了。明天不见我,他必定找你问话,不信咱们可以试试。”
“卞前辈啊,好吧,我知道了。”钟天政淡淡接声。
他没有再与文笙说什么,隔了一阵,不知对谁吩咐:“好好伺候顾姑娘,不要让她出来,什么乐器也不许给她,除此之外,她有什么要求,你们都尽量满足。”
屋外陷入安静,虽然隔着门看不到,文笙却知道,钟天政走了。
如果他守信,会在两天之后放自己自由。
这个时候再想别的也没什么用处,文笙宽了衣裳准备沐浴休息,这半天水早就凉了,文笙想起钟天政适才的话,觉着没有必要委屈自己,当即叫外边的人给她送热水进来。
不大会儿工夫,门开了,依旧是那两个妇人低眉顺眼地进来添热水。
门外果然不见了钟天政的踪影,十余根火把照得院子里亮如白昼,两列侍从守着,一个个虎视眈眈,不要说文笙这么个大活人,就是一只飞蛾打这么多人眼皮底下也休想逃脱。
文笙关门洗了澡,叫人进来收拾了,熄灯休息。
她原以为自己叫钟天政这么一气,怕是很难入眠,但大约是夜里的那场赌斗消耗了她大量的jīng力,叫她颇觉心力jiāo瘁,脑袋沾上枕头不久,她就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等文笙睁开眼睛,外边已经是天光大亮。
这个时辰,不用说,钟天政肯定是已经动身去玄音阁了。
文笙穿戴好,叫人打水洗漱,再将早饭送进来。
看不出这荒山野岭的,为她准备的点心粥菜还相当jīng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