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鲁大通所率大军惨败,死伤人数初步估计在三万往上,连纪南棠派去的人都有了折损,李承运、戚琴、云鹭这些人到现在还生死未卜,凶多吉少。而白州本已严峻的形势经此一败。更是雪上加霜。
纪南棠心疼手下,不过当着文笙的面,他没有显露出来。只是道:“若是延国公不存心隐瞒消息,三日之内,朝廷就该收到战报和他的请罪奏章,我估计着最晚后天。我这里能有程国公他们的确切消息。你先不要太过担忧,吉人自有天相。程国公和云大侠他们能逃过这一劫也说不定。”
他虽然说着安慰对方的话,但屋里这些人除了文笙都是征战沙场的老手,一个个心知肚明:戚琴、云鹭,一个乐师。一个武林高手,若是脱身得快,还有一线生机。而李承运,这等qíng况留下断后。基本就不用心存幻想了。
文笙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去同师父说一声,这两天就先住过来,明后两天阁中还有大比,我尽量早些回来等消息。”
她到现在心里还乱糟糟的,只想着现在不能惊动李承运的妻儿,等有了准信儿再说。同样的,师父王昔那里也要瞒着戚老的事。
她向来不信神佛,这会儿却忍不住想找个地方上柱香拜一拜。
纪南棠也看出文笙心绪纷乱,她说要回玄音阁去找卞晴川,他便将那姓陈的亲兵队长叫过来,吩咐他好好把文笙送回去。
文笙同诸人告辞,直到上了马车,才突然心生一念,此时不管是纪南棠还是杜元朴都不在眼前,她只好悄声问陈队长:“这次可该派纪将军去白州了吧?”
即使在京里,纪南棠身边也没有丫鬟婆子服侍饮食起居,依旧同军中一样,都是由亲兵经手,眼前这位身为亲兵队长,那更是亲信中的亲信,故而文笙有此一问。
陈队长闻言颇为不忿:“谁知道!乱成这样,早gān什么去了?再说朝廷眼下哪里还有兵可调?总不会叫我们将军就带着他府里这几百号人去白州吧,也说不定,再给安排一位监军,跟去指手划脚,这仗还打个……”
他总算想起抱怨的对象是位姑娘家,赶紧闭上嘴,把到了嘴边的“屁”字咽了下去。
文笙叹了口气,方方面面就没有一点不叫人cao心头疼的。
一路无言,车到玄音阁,文笙下了马车谢过陈队长,匆匆同守卫打过招呼,进阁直奔乐君堂。
一晚上来回奔波,这会儿已经是大半夜了,乐君堂还亮着灯。
卞晴川难得没有喝酒,正坐在灯光下打磨一对新鼓槌。旁边丢着一本翻开的《青山鼓语》,是文笙特意从应天塔里抄录回来的。
一看师父这漫不经心的样子,文笙就知道他是不放心自己,才随便找点事qíng做,等她回来。
卞晴川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一眼,道:“回来了。”便要起身收拾了睡觉。
文笙心中一酸,快步过去,在卞晴川跟前蹲下身,将脸埋在他膝头,瓮声瓮气地道:“师父。”
卞晴川由这声“师父”听到了明显的哭音,不禁吓了一跳。他坐回原处,抬起手来,迟疑了一下,落在了文笙的头顶:“怎么了?钟天政那小子欺负你了?”
文笙没有动,依旧埋着头,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卞晴川需得竖起耳朵来才能听清:“朝廷的军队在白州打了场大败仗,死了好几万人,程国公、戚老、云大哥全都凶多吉少。”
卞晴川暗吃一惊,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轻轻摸着小徒弟在灯光下如同黑缎子一般的秀发,安抚她道:“打仗总是要死好多人的。咱们的,敌人的,没有人想,但却不得不这样。”
文笙闷声问:“师父当年在军中,是不是看多了这样的事?”
卞晴川叹了口气:“谁都有妻儿老小亲朋好友,到了战场上,人命就不值钱了,只是若必须要打,我宁愿死的都是敌人。”
文笙吸了吸鼻子,有师父在,可以让她依靠,让她倾诉一下,虽然改变不了那个残酷的结局,心里还是觉着好受了许多。
“师父,这次大比,我要尽全力去争第一了。”
“那就去争。”卞晴川手顿了顿,他一点儿都不觉着徒弟说大话chuī牛,只是想:原来不是钟天政那小子欺负了她,而是她要去欺负钟天政了。
文笙喃喃道:“原本我觉着只要能去白州就行,当不当队长无所谓,可出了这样的事,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来得及,若是来不及,我也要尽全力为他们报仇。”
所以这队长还是拿在自己手里吧。
虽然不知道阁里会给所谓的队长多大权力,也总好过束手束脚被别人管。
卞晴川拍了拍她的肩头:“既然有了主意,那就快去洗把脸,早早休息,养足了jīng神,明天才打得赢。明天师父去同乐台给你站脚助威。”
文笙“嗯”了一声,抹了把脸,站了起来。
卞晴川的膝上有一块明显的湿痕。
他不在意,文笙却有些不好意思,同卞晴川道:“师父,等明天我给你洗衣裳。”
卞晴川已经将那本《青山鼓语》拿了起来,闻言没有抬头,淡淡“嗯”了一声。
文笙见他没有反应,噘了噘嘴,转身向外边去,人都走到门口了,又退了回来,道:“师父,你真好!”
卞晴川抬头看她:“还不去?”
文笙应了一声,这次是真的走了。
卞晴川自摇动的门帘上收回目光,集中jīng力在手中的《青山鼓语》上。
纸上一行行玲珑小字纤巧妍丽,宛如一群穿了玄色衣裳的仙娥在雪地里舒袖起舞,只是看着就叫人挪不开眼睛。
能写出这样一笔好字的徒弟就要上战场了。
此时的白州已经变成了修罗场,一场胜负动辄需以几万人的白骨去填,但生死之间,未必没有奇迹。
但愿奇迹会发生在她在意的人身上。
第二百八十章 第一天
文笙直到后半夜才朦胧睡着,跟着就梦到了遍地血污,战马哀鸣,还有几张熟悉的脸,突然惊醒。
这时候也不过卯时刚至,距离师长们齐聚同乐台还有将近一个时辰,文笙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再也睡不着,只好起来洗漱。
过了一阵,卞晴川房里也有了动静。
师徒两个随便弄了点吃的,将早饭对付过去,文笙看看还有一段时间,qiáng自聚jīng会神看了会儿书,这才和师父前往同乐台。
一连三天的淘汰赛,大多数学生对于自己的成绩心中有数。
像项嘉荣,第二天下午就连输两轮,铁定无缘前五十名,今天到场,便是带着羡慕的心qíng看看都谁要去白州,顺便给卓玄、钟天政这些要好的朋友鼓劲助威来了。
也有二十来个学生正处在五十名上下,将近未近的关口,这些人很好辨认,一个个神qíng忐忑,坐立不安,等着一会儿阁里公布名单。
这一次出征,没有师长跟着同去,战场上一个决定就可能关系着大伙的生或死,正副队长人选虽然还没有定下来,但几个大热门彼此泾渭分明,身旁都聚集了不少支持者。
南院的江焕,不但实力雄厚,连年个人战第一雄霸宫榜,更兼年长稳重,看着就叫人心生信任,所以此次出征,他做队长的呼声很高。
北院这边,最被大伙看好的不是当日同文笙在团战最后一场中jiāo手的吕罄,而是华飞舟。
华飞舟,入阁八年,擅长乐器古琴,师从院长谭大先生。
因为谭大先生没有一个愿意代父出战的儿子。加上华飞舟本人并不热衷于团战,所以文笙几个一直没有机会同他jiāo手。
华飞舟个人战成绩非常出色,虽然连着几次最后关头争不过江焕,屈居第二,但江涣都快五十了,他才三十几岁,有这十几年。谁也不敢说他日后成就会不如对方。
众人看好华飞舟还有一个原因。他出身世家,小姑母华氏正是谭大先生的夫人。有这一层关系,到了军中不管主帅是何人。对他都得客气三分。
这两人虽然各有支持者,但比起在场另一个人那众望所归的劲头儿,实在是还差得远。
文笙一到,就看到了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钟天政。
几十人围着钟天政说说笑笑。态度亲热中又带着尊重,其中竟然不乏北院的学生。
文笙还是第一次看到这般qíng形。她怔了一怔,心下恍然,不用问,这些人都跟着钟天政学习了“新乐”。
钟天政仿佛感觉到文笙的视线。向她望过来,隔着人群,两人目光相遇。而后钟天政冲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项嘉荣从钟天政身边挤过来。隔开了两人的视线,好奇地问文笙:“你这两天去了哪里?一直没在星辉堂见着你,去乐君堂问,卞前辈也说不知道,你是弃考了么?”
项嘉荣也分在了星辉堂参加淘汰考试,他会注意到文笙两天没露面再正常不过。
文笙只说了一句“我没弃考”,就觉着由远传来一阵骚动,周围的乐师们都在小声议论,她停下来,听见不知是谁惊讶地道:“女学的也来了!”
玄音阁女学,一直以来简直像个传说中的存在。
大家虽然知道阁里有这么一处所在,但女学是单独的高墙深院,学生进出和他们走的不是一条路,根本就不用指望着偶遇哪位大家小姐,教她们的师长听说都是像“赤乌”杨鸣岐一样的老人家。
那些闺阁千金、高门贵女们也来看大比了?
众人循声望去,果然见一行七八个姑娘,头戴帷帽,长裙曳地,或抱琴或拿箫,正由侍者引路,袅袅婷婷过来,在后排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落座。
看着挺唬人,但乐师们都知道,这帮姑娘里头只有一个乐师,那便是谭大小姐。
再联想到这一年多谭大小姐时不时出现在南院,很多人感觉自己猜到了内qíng,向钟天政投去羡慕的目光。
虽然来人遮得严严实实,文笙还是从身形上一眼就认出来,那个走在最前头的确实是谭令蕙无疑。
搞什么嘛,谭令蕙平时不是这样,乐师们的聚会她可没少参加,玄音阁里就算不是所有人都认识她,至少也有一大半见过她的庐山真面。
文笙心中疑惑,转念又想到,难道是她想来看排名战,却又怕被人说抛头露面,才闹了这么一出?
不过这时候,她可没空再关注几位女学的姑娘了,谭老国师带着两位院长以及众多师长过来了。
同乐台四周一时变得鸦雀无声。
看得出谭老国师对此次学生出征非常重视,很多事qíng都亲力亲为,不愿假旁人之手。
他慢慢走上了同乐台,对着台下数百名学生站定,随他上台的乐师搬过一张椅子来。
谭老国师没有坐,目光缓缓自众人脸上望过去,沉声道:“经过三天的选拔,此次大比的前五十人名单已经出来了,如无特殊qíng况,这五十人将在半月之后前往白州,到军前效力。我很想亲自念念你们的名字,但不瞒大家,谭梦州已经是老眼昏花,那么大的字写在纸上,却是想看也看不清楚。”
台下有轻微的骚动。
谭老国师接着道:“你们的师长都会慢慢老去,会变得耳聋眼花,走不动路也chuī弹不动乐器,大梁的将来会怎样,要靠你们,这副担子,早晚要由你们来挑。睿博,代为父念一下名单吧。”
谭大先生应了声“是”。
上来两位乐师,恭敬地扶着谭老国师坐下。
谭大先生开始念,因为这份名单是按照学生们杀入前五十名时间顺序排的,所以被保送的文笙赫然被排在了第一个。
随着谭大先生道出“顾文笙”三个字,文笙就觉着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下子多了起来。简直有一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她面色淡然望着台上,过了一阵,这些目光渐渐转到了别处,唯有一道炽热的视线,始终盯在她脸上。
文笙知道,那是钟天政。
在被他软禁起来的那两天,文笙不止一次想过。等到这一刻。他会是如何得吃惊,那真是大快人心,有一种三伏天饮冰水的慡快。
白费心机。空忙一场不过如是。
自己绝不放过这嘲笑他的绝好机会。
文笙向钟天政望过去,对方瞪着两眼望向她,果然是一副活见鬼的表qíng,那脸上简直明晃晃写着“不可能。肯定是我听错了”,说实话。文笙认识钟天政这么久,还从未见他这么失态过。
可这时候,文笙却因为白州的战事彻底失去了玩笑的心思。
她面无表qíng,坦然地同钟天政四目相对。停了一会儿,将目光挪开,投向了别处。
五十人名单里除了文笙和钟天政两个是入阁不满五年的新生。其他同往年宫榜到没什么太大出入。
至于钟天政,大家都知道他技艺提升得飞快。说不定已有了同江焕、华飞舟等人一较短长之力。
只有文笙是个意外。
更意外的是她显然得到了和江焕等人同样的待遇,排名战第一轮,她的对手在五十人中实力倒数,这是为了确保qiáng者能够最后相遇,进行前几名的角逐。
有暗自疑惑的,但之前和文笙jiāo过手的梅纵和白建元却觉着如此再正常不过。
他们看着即将和文笙jiāo手的绍风,想他只有妙音八法三重,一时都觉着同qíng心要泛滥了。
但实际上排名战五十人两两捉对,光第一轮就有二十五场比赛要打,根本不可能像之前淘汰战那样出现一两个时辰的相持,基本上双方一出手,若是实力相差太大,不等分出胜负就会被叫停。
而今天是由谭老国师带着两位院长亲自主考,自视再高的学生对主考官宣布的结果也不敢生疑。
同乐台上一场一场进行得飞快,台下观战的乐师几乎有目不暇接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