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身之所以想不开投梁自尽,便是因为有一日姜氏带了她出去,说是铺子里有几件衣裳不巧做得窄了,改又没法改,打算便宜处理了,叫她去试试合不合身。哪晓得那日赵员外正好到铺子里察看,不知怎的外间伙计全都不在,他无人招呼,一路到了内室,撞见了小姑娘衣衫不整。
这在顾文笙看来不过一场龌龊闹剧,可叫前身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遇到,俨然是塌了天一般,唯有一死才能证明清白。
到现在赵员外补偿了她十两银子,看似事qíng过去了,文笙却知道,这不过是看她寻死,不敢bī迫得太紧罢了。
不知道田贲的判乱平息了没有,顾家有多少人在那场浩劫中活了下来。
乱军不打到她现在所在的离水城,像姜氏、李氏这些内宅妇人是不会关心这等天下大事的,她也没办法从她们的闲谈中得知战况。
死前那几年,她读了许多游记,也亲身去过不少地方,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海边有一座名叫离水的小城。
若是叔伯父兄们全都遭遇不测,她以这具身体恐怕很难再得到族人的认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愿替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活下去。
就算没有赵员外这件事,按李氏整日思量的,也不过是想她早早嫁户殷实人家,相夫教子,一辈子安分呆在内宅。
以她顾文笙的前生,还有祖父顾衡临终时的期许,怎么可能遂了李氏的心意?
等文笙养得差不多了,李氏果然找了个丫头来与她做伴,新来的丫头名叫翠儿,是家里厨娘梅氏的小女儿,比文笙还小着两岁,说是服侍,也就是翠儿每日来给梅氏打打下手,陪着文笙说话解闷儿,讲好了,不另算工钱,只梅氏每个月多领一麻袋粮食。
翠儿年纪小,爱说爱笑,有她在的时候,文笙耳朵边上就叽叽喳喳地热闹异常。
“姑娘,外边天气可好了,我扶你到院子里坐会儿吧。”
“姑娘吃石榴不?我看这树上的石榴都红了。”
文笙摇了摇头,她仰脸看着一丝云彩也没有的蔚蓝晴空,偶尔有鸟雀自屋檐飞出高墙去。
家里只有座北向南的房舍三间,厨房建在后院,这会儿梅氏应该在厨房忙活。
“这院子可真宽敞,我家还没有这里一半儿大呢,就这样爹娘商量说还要再在东厢盖一间,我二哥明年就该娶媳妇了。”
文笙笑了笑,这个家在她看来实在算不上“宽敞”,人丁不旺到是真的,男主人杳无音讯,李氏就只能指望着她了。她若是能回去,必定要安排好李氏今后的生活。
“我二哥说昨天城隍街上的庙会可热闹了,好几家扎台唱大戏,还有玩杂耍的,后来将军府的人给要饭的分发了好些吃食,一直闹到天黑了才散。要不是有军爷们盯着,那些穷要饭的能打破头。”
“将军府……”文笙怔然,能称得上将军,必然是统帅军马,就像田贲那样的。
难道是朝廷为了征讨叛军,提拔重用了哪一位家住离水的新人?
“战事如何?可打完了?”她忍不住问。
翠儿搔了搔脑袋:“怎么可能,南边不还一直在打吗?东夷人太狡诈了,我听爹说前段时间章彰州大捷打死的上万敌人大多是海匪,东夷根本就没有伤筋动骨……”
文笙心下一凛,往翠儿脸上望去。
翠儿说得战事和她想的完全是两回事,彰州,又一个陌生的地名,与离水这个海边小城不同,能称得上大捷必是兵家必争的要害之地,若说她对此也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过,那么开战的另一方“东夷”她不知道那就太不应该了。
翠儿她爹是个车夫,对外边的事到是知道的不少,翠儿见文笙神qíng有异,还道她被自己的话吓住,连忙宽慰道:“姑娘别怕,咱们离水靠北,地势险要,又是纪将军的家乡,东夷的贼寇必不敢来。”
文笙涩然道:“东夷既然打了败仗,可有什么表示?”
文笙一旦想套翠儿的话那可太容易了,不过半日她便自翠儿口中知悉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
宛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淋了她一个透心凉。
文笙万没想到自己如今所呆的竟与她前生十七年并非同一个世界,此处没有田贲叛军,也没有她那偌大的家族,有的是一个叫做大梁的皇朝。原本大梁一统天下,三百年前南渊王造反不成,退守飞云江,占据了南方一隅称帝,便是南崇,而大梁也因之成了北梁。
至于那正打仗的东夷指的是东海诸岛,据说那里的人茹毛饮血,十分野蛮凶残,整日幻想着自海上打过来,占据北梁的大好河山。
她这缕幽魂不知怎的穿越了遥远的时空,成了北梁治下的一个小小臣民。
这里的日月星辰看上去和故土没什么两样,可知jiāo遍天下的顾家在这里从未出现过,她呆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全都不同,沧海桑田甚至每一张面庞都是那么陌生,过去十七年的经历也无人再可诉说。
文笙忽而感觉心里空空的,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寞。
她一连好几日都茫然若失,还未等她想好以后该怎么办,伯母姜氏又上门来,要给文笙提一桩亲事。
第四章 恶媒
家里不过房舍三间,姜氏又是个大嗓门,文笙将翠儿支开,悄悄在门口站了一站,就将她和李氏所说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其实知道是提亲,文笙立刻就猜到男方是什么人,姜氏费尽心力整了前面一出,这会儿必是来给赵员外当说客的。
直到现在她还不知道害得前身寻了短见的这位赵员外是何方神圣。
既称员外,又开着好几家店铺,年纪肯定不小了,有几个臭钱,说不定在这离水还有些势力……
“……虽是续弦,可也是明媒正娶的老婆,你想赵家多有钱,上面又没有婆婆,这么好的条件,若不是恰巧出了那样的意外,员外觉着对不起笙儿,还轮不到咱们呢。”
果然如此。文笙听着屋里姜氏说话,面上不禁带了几分冷意。
像姜氏这种见利忘义的妇人,若是出在洛邑顾家,必定为千夫所指,在家庙里关到死,叫她再也不能兴风作làng危害家族。
“这不行,嫂嫂别怪我不给你这个面子,论年纪那赵员外都能给她当爹了,几个儿子比笙儿的年纪都大,笙儿最是老实本分,这绝无可能。”李氏语气罕见透着不悦。
姜氏啧啧两声:“我说你可别犯傻,赵员外他除了年纪大些哪点不是打着灯笼难找,这男人都是偏疼小媳妇老儿子,更别提咱们笙儿模样长得又好,等她生了儿子,前头那几个算什么,赵家的万贯家财还不早晚是你亲外孙的。二弟丢下你们娘俩这么多年没有音信,孩子嫁得好,你到老也能跟着享享福。”
这些年家里没有顶梁柱,李氏拉扯女儿过得不易,一听姜氏提到钱财,登时便有些气弱。
但再是如何,她也没到要卖女儿的地步,压低了声音,坚持道:“笙儿不肯,因为那事都寻死觅活的,你和我说再多也没用。”
姜氏有些恼了:“我这又是为了谁,你可不要忘了,笙儿前头出的那事,在场几个婆子都是赵员外的人,一旦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去,笙儿这辈子就算是毁了,就连咱们顾家在这街坊邻居面前也休想抬起头来。”
“……这是赵员外的意思?”李氏如受雷殛,颤声道。
“哪能啊。我这不是防备着万一吗?真到时候坏了名声好人家谁还肯娶笙儿,难道要给人做妾不成?”姜氏长吁短叹,好像为侄女担着十足心事。
文笙听着姜氏这一番软硬兼施心里不禁一阵腻味。
虽然误入了这个陌生的世界,却不意味着她自此就要束缚住手脚,代替原主生活。赵员外这件事必须要想个法子赶紧了结,整天纠结于嫁张嫁李,她还没有那么多闲工夫。
李氏没了主张,沉默半晌,硬着头皮道:“你叫我想一想,再说笙儿那里,也需她同意才行。”
文笙站在门口,听着姜氏说完话要走,全没有回避的意思。
姜氏拉门瞧见文笙吓了一跳,李氏在后面慌地叫了一声,两人都知道适才那一番话已经被这孩子尽数听了去。
不同于李氏满脸担心,姜氏“哎呀”了一声,嗔怪道:“吓我一跳,你这孩子,怎么偷听大人说话呢?”说话间眼睛像刀子一样将文笙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颇有些想要卖个好价钱的意思。
上辈子落在文笙身上的目光各式各样,她全没把姜氏当回事儿,好歹记着自己“初来乍到”,又刚被人下了圈套,娘亲李氏明摆着xingqíng软弱好欺,被对方拿捏惯了,现在就撕破这贼妇的脸皮自己必是吃亏的一方,故而压住了火气,眼睛里露出淡淡嘲意,开口道:“君子坦dàngdàng,伯母说了什么害怕被我听到?”
文笙自从伤了喉咙便很少说话,这会儿开口,声音语气听着都与往日有些不同,更何况先前那十五岁的小姑娘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姜氏心下一突,觉着自己这侄女生死关头走了一遭变得说不出的陌生,讪讪然回头向妯娌jiāo待:“听到了也好,快别送了,你们娘俩赶紧商量商量,好日子都还在后头呢。”
文笙目送着姜氏匆匆而去,未等回头,屋里便传来了李氏悲悲切切的哭声。
文笙有些无奈,转身进了屋,她还不怎么适应和这具身体的母亲亲近,有些无措地站在离她几步开外,掏出了手帕递过去:“好了,别哭了,哭能解决什么问题。我肯定不会答应嫁给那老头子的,等过些天就叫他们死了那心。”
谁料她这话一说完,李氏那里哭得声音更大了,上前不由分说把文笙紧紧搂在了怀里,真个是泣不成声:“都怪你那狠心的爹,丢下咱们娘俩十几年不闻不问,出了这样的大事,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我苦命的笙儿……”
文笙被她抱着头压在芳香绵软的怀里十分不惯,再听这哭词更觉无语。
不能由着李氏自怜自艾下去,要想快刀斩乱麻,就必须赶紧给李氏找一个主心骨管住她。家里的qíng况文笙早自翠儿嘴里打听出来,这人选也是现成的。
她从李氏怀里挣了挣,脱离出来,提醒李氏:“快别哭了,我爹不在,还有外公外婆,我都叫人家bī得上吊了,你难道不该回趟娘家,和外公大舅他们把事qíng说一说?”
李氏身子一颤,面露犹豫:“你外公身体可不怎么好,生不得气,再说……”
文笙知道她在犹豫什么,自己出事快两个月了,李家从未有人上门,一开始文笙还以为李氏没有娘家人,谁知道并不是这样。
因为她爹自十年前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李家心疼女儿守活寡,便由文笙的大舅出面,几次想接了李氏母女回去,而顾家这边因为顾大两口子阻拦,两下几乎撕破了脸,到最后,是李氏听信了嫂子的话,害怕娘家接了她回去是要安排她改嫁,主动和娘家人疏远了,若非逢年过节老人过寿根本不回去走动。
这次女儿受了欺负寻死这么大的事,李氏也没有给娘家透露过半个字。
文笙虽完全不记得李家人脾气如何,却笃定他们一旦知晓赵员外的事,必定会与顾大夫妇对着gān。
第五章 大人物
李氏六神无主,听文笙说话在理,当下便决定明日回趟娘家,悄悄向老娘大哥求个主意。
文笙看李氏打算一个人回去,将自己留在家中,便直说她也要同去。
不但如此,她还亲自盯着李氏将家里的房契细软一应值钱的东西全都收拾起来,包了个包袱准备一起带回李家,又叫翠儿传话,请她爹明天一早赶了驴车到巷子口等着。
李氏不明所以,她觉着女儿自从出事之后xingqíng大变,说话做事隐隐透着一股说一不二的气势,竟比妯娌姜氏还要qiáng势,她从前拗不过姜氏,现在自然也拗不过女儿,文笙怎么安排,她就老老实实听着。
等第二天坐上驴车,文笙对着一脸愁苦的李氏,不禁暗自叹了口气,她到不担心自己,若是李家也没有办法解决那姓赵的,她就离开这小城,开始自己的人生。
只是李氏从此孤独一人,靠着父兄生活,不知会不会整日以泪洗面,再像她闺女似的想不开?
她这么半路过来,真得很难将另外一个女人当做自己的亲娘,尤其又是这么一个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女人。
一路上文笙不大敢轻易同李氏说话,怕再招惹得她掉眼泪。
她转开头去,听着沿途传来的各种声音,心中不由对前路感到一阵迷茫。
为什么自己会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今后又该怎么生活?哪怕是前生做为顾家的九小姐她也没有找到自己人生的目标,也许是没有来得及,生命太短暂,若是祖父能活得再长些,也许就会教她知道,人是为什么而活。
好在那十七年她见过世面,开扩了眼界,不然就会像李氏这样,一辈子走不出世俗给女子设下的无形樊笼。
文笙想想,又莫名觉着悲哀,李氏她们其实并不会觉着自己有多不幸,就像翱翔过的苍鹰宁死也不愿再呆在笼子里,若她顾文笙也过成那样,必定要饱尝痛苦煎熬,想想都觉着不寒而栗。
李顾两家隔着大半个离水城,只路上就要走将近一个时辰。
上了中心大街道路渐宽,驴车也不再颠簸,翠儿她爹在前面提醒道:“将军府快要到了。”
文笙撩起车帘向外望了望,远处的街口矗立着一座御赐牌楼,自她这个方向瞧不到牌楼上写着什么字,牌楼下方站了两队军士,队前锦旗随风飞扬,上书一个斗大的“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