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了,王十三回手一鞭,抽在马屁股上,那马一声嘶鸣,撒开四蹄,向前飞驰而去。
奉京城转瞬即到,还真有几个人在城门口等着迎接他们。
为首之人王十三认识,正是上次来京同他打过不少jiāo道的弘光。
这位也是白云坞主的亲信,就王十三所见,与东方的地位差不多。
慕鹏由后赶至,看到弘光等在城门口松了口气,笑道:“表哥,怎么是你亲自来了?”
弘光先上下打量了一番王十三,神色淡淡地打了招呼,全不似上回那么热qíng,方转向慕鹏,冷笑道:“你想见着谁,想叫东方来接你,还是由坞主亲自相迎?”
慕鹏登时噤声。
王十三却似全没听出弘光语气中所带嘲意,理所当然接过话去:“东方就算了,虽然我觉着依我和慕兄所立功劳,坞主亲迎也不为过,不过他老人家近来想必忙得很,能安排你来接我俩,我和慕兄已是心满意足,感激得很。”
“……”此言一出,弘光以及他所带几人无不面露古怪。
大家仿佛不认识似地向王十三望去,想的都是同一句话:“这小子真这么想?”
王十三放慢了速度,等着慕鹏上来,与他并骑,悄声道:“你怎么不告诉我,弘光兄是你的表哥?”
他说话声音再小,边上都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无不是听得清清楚楚。
慕鹏有些怕弘光,小声道:“这有什么好说的,我们这些从小在白云坞长大的人很多都沾亲带故啊。”
王十三小声埋怨:“那怎么能一样,上回我来京城。可是得了弘光兄很多照顾的。”
弘光嘴角不由地抽了抽,他见表弟目光畏畏缩缩,有意回避着自己,却和王十三凑在一起不停嘀嘀咕咕,可见在江北军中两人处得不错。不禁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将慕鹏从这个任务中摘出来。
现在再怎么也晚了,这小子本事不大,胆子不小,竟然将东方得罪得死死的。
他道:“坞主有令,叫你们一回来,即刻前去见他。二位随我走吧。”
慕鹏登时苦了脸,就连王十三也是心中一凛。
他试探着问道:“不知坞主现在何处?”
弘光深深望了他一眼:“坞主自然是在宫里,不然还会在哪?”
王十三搔了搔脑袋,却道:“这却不好说了,弘光兄没有听说过‘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句话么,天下虽大,坞主又有哪里去不得?”
弘光还真没有听说过,所以他一下子就被震住了。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出自《诗经》。
建昭三十到三十一年间,文笙和王十三通了大量的书信,最早她以《千字文》教王十三识字,后期天南海北,既有书中看到的奇闻异事,也有一时生出的感触。她写过《诗经》,写过《大学》。
《北山》这首诗写的正是繁重的徭役下,忙得忙死闲得闲死,无能的人窃据高位。有才华的却没有机会施展。
王十三虽然读书不行,很多东西都没能理解,但他记xing甚好,对那些朗朗上口的诗句这都好几年了也没有忘记。
他见弘光瞠目,心中大为得意,这种感觉甚至比自己以武功将对方压制住来得更慡。
所以说世间一物降一物。书生怕当兵的,当兵的怕武将,武将怕啥,说起来好笑,真到了朝堂上,他怕文官啊。
小样儿,只要老贼想当皇帝,老子还治不了你?
王十三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却忘了,坞主他老人家还未宰了杨昊御父子自己当皇帝,赵康不是把周典啥的都准备好了么,弘光兄,坞主到现在还未发动,莫不是因为没有人挑头拥立?”
弘光沉声道:“眼下局势未稳,坞主只怕没有这个心思。”
王十三不以为意:“弘光兄既然不愿出头,那我王十三就当仁不让了,我和东方有仇隙,可不能让他占了这个先。”
慕鹏望向弘光,目露怂恿之意。
弘光目光一闪,没有作声。
一行人来到宫门外,弘光直接带着他们进去,守宫门的看服色应是杨氏父子当权时的旧人,见着弘光等人无端矮半截,别说搜身,大气也不敢出。
直到穿过外廷,守卫中才看到白云坞的人。
王十三左顾右盼,悄悄将所见记在了心里,老贼这明显是人手不够用,只好鸠占鹊巢。上回就看出来了,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还留着杨昊御父子xing命,qiángbī着杨昊御认他做了义父。
来到老贼住处,弘光叫二人在外头等着,自行进去通报。
直过了好半天,里头才出声唤慕鹏进去。
没想到竟还是分开过堂,慕鹏汗都快下来了,王十三只能目露鼓励,一路目送他进了大殿。
王十三到不担心慕鹏将自己供出来,他越是惧怕白云坞主,越不敢说实话,只有按照自己教给他的话说,只要他不是恰好在里面药瘾发作,老贼短时间内便发现不了破绽。
与其担心,不如好好想想一会儿怎么应付老贼的询问。
王十三在殿外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里边才叫进。
他进门时偷眼一扫,隐约看见老贼穿了件道袍,yīn沉着脸盘膝坐在幕帘后头,弘光站在一旁伺候,既没看到慕鹏,也没看到东方。
老贼面前案桌上摆着香炉,里边不知燃着什么香,还挺好闻,旁边堆积如山的全是奏折,丢得到处都是。
王十三怕他生疑没敢多看,见礼道:“属下见过主公。自从上回离京,足有两三个月没有见坞主的面,属下甚是想念,不知您老人家一向可好?”
停了半晌,才听着白云坞主道:“王十三,你好大的胆!”
王十三毫不犹豫答道:“属下的人是坞主的,命是坞主的,胆子再大也是坞主的。”
白云坞主滞了一滞,抓起一本奏折来,劈头向王十三丢去,冷声道:“胡言乱语,我且问你,为什么不趁纪南棠与吉鲁大军jiāo战,出兵开州?”
王十三没有躲,奏折被他内力弹开,掉在地上翻开来,里面所写正是李承运所发的檄文。
老贼抓着这个发难,意味着慕鹏那里顺利过关了,至于赵康那只替罪羊会不会因之倒霉,王十三才不会多管,他心下大定,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如此这般一说,声音里带着委屈不甘。
“坞主,东方是您的左膀右臂,又是前去督军的,属下对您忠心耿耿,他的话我不敢不听啊。属下就不明白了,不过是服个神丹,他哪来这么大的怨气?”
白云坞主淡淡地道:“他有错,我会罚他,你只说你自己,若是真心想打开州,别说一个东方,十个东方在你那里,你也能找到办法。”
这就是有些不讲理了,偏偏王十三无法反驳。
他深吸了一个气,梗着脖子道:“那要这么说,属下知错,请坞主处置。”
停了一会儿,方听白云坞主道:“处罚不急,目前的形势想必你也听说了,你且说说,我该如何对付李承运?”
王十三道:“依属下之见,坞主不如早登大宝。周典一颁,天下皆知主公才是真命天子,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连杨昊御都认您为父了,李承运又算什么?”
白云坞主“唔”了一声:“主意不错,话更动听,‘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如此,本坞主打算公开处斩鲁大通的几个儿子,就由你来监斩吧。”
第五百四十三章 连杀九天
王十三一听这话便暗叫“糟糕”。
鲁大通的儿子是什么人,那是李承运的妻兄妻弟,只要李承运没有换元配夫人的打算,等他坐上皇位,鲁氏自然就是皇后娘娘。
王十三纵有一万个理由,杀了国舅爷,肯定会被皇后娘娘记上一笔。
这若在他刚开始诈降的时候,一心只想为文笙报仇,除此万念俱灰,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哪还管得了别人死活。
但他现在知道文笙还活得好好的,自然就不得不考虑以后。
就算李承运能看文笙的面子和他屡次立下的功劳,体会他的难处,把这一页翻过去,可等到李成运的儿子登基呢?
难道说到时候他和文笙,还有他们的孩子,就只能避祸海外了?
这种种念头刹那间闪过脑海,白云坞主还在等王十三回话,qíng势不容他多加考虑,只得先答应下来:“坞主放心,属下一定把这件事办好。”
白云坞主的语气这才变得缓和了一些:“赶了这么多天的路,你累不累?”
老贼突然关心起他来,王十三心中警铃大震,只觉寒毛都要竖了起来,笑着道:“属下有内功护体,并不觉着如何疲惫。”
白云坞主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橘子皮一样的脸上皱纹堆积,竟然露出一丝笑容来:“我想也是,邺州到奉京,不过七八天的路,竟然走了小半个月。”
王十三yù待解释张起失踪的事,白云坞主却是挥了下手将他打断:“李承运最近连下几州,气势正旺,我已命杨廷父子率兵回撤。退守靖定门户雄淮关,你在邺州仗打得不错,可有什么办法遏制对方,化解眼下的困局?”
王十三眨了眨眼,知道他若此时提出来取代杨廷,势必令老贼更加起疑,再说他和文笙已经商量好了要擒贼先擒王。找机会在京里解决掉老贼。假装忧虑道:“雄淮关易守难攻,杨廷之前又有经验,只是他父子和手下众将都是梁朝廷的臣子。忠心方面……”
白云坞主注视着他:“你回京之前,我已命人盯着文武朝臣七十余人服下了神丹,杨廷父子皆在其内,他若敢背叛我。必定死得凄惨无比,连魄魂都不得安宁。你说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奶奶的,老不死的疯了吧,真是病得不轻!
王十三自然听出来这话中暗含的威胁之意,肚子里骂声不绝。脸上却装出一副恭顺的表qíng,低头道:“坞主圣明。”
白云坞主淡淡地道:“叫你回京来,不是要听你拍马屁。而是要叫你说点做点有用的!”
王十三目光微凝,耳听他又道:“一会儿我召集了群臣议事。你也参加。你把适才那番话当着他们好好说说。退下等着吧。”
王十三只好应了一声,退出去在殿外等候。
此时天将傍晚,白云坞主执掌生杀大权,比建昭帝在时更加霸道,他要叫人来议事,才不管什么时辰,不大会儿工夫,就由宫外气喘吁吁赶来了二三十位大臣。
其中大半王十三看着面熟,叫得出名字的有七八位,就见这些人一个个面如土色,神qíng委靡不振,想是近来日子十分不好过。
众人静悄悄地列队等着,并不敢jiāo头接耳。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天完全黑下来,里面才叫进。
王十三自觉排在了最后。
殿里依旧是老样子,只将那些奏折收拾起来,群臣分列左右站定,白云坞主所处的幕帘旁侍立了两人,一个是弘光,一个竟是东方。
王十三不知东方什么时候来的,两人目光一触,东方看上去面无表qíng,眼神中却迸出锐利的寒芒。
王十三有心气他,含笑冲他点头示意。
那幕帘无风自动,就听白云坞主道:“今日叫你们来,是要商量一下怎么对付离水的李承运和纪南棠。眼看李承运的人马就快打到雄淮关外了,谁要是有退敌致胜的良策,不妨说来听听,说的好了本坞主重重有赏。”
群臣面面相觑,说实话,上头坐着的要是摄政王杨昊御,说不定还有人愿意出谋献策,这个来历不明的老家伙,程国公那篇檄文说的不错,这就是个关中的qiáng盗头子。
听说杨昊御连忧带吓,已经病得起不来chuáng了。
他们被这老家伙的恐怖手段吓住,不敢反抗,可也别想叫他们主动出主意,更何况,这次来的可不是杨昊俭和钟天政那帮乌合之众,和纪家军jiāo战,他们是真没那实力。
白云坞主眼见没人吱声,也不气恼,点名道:“王十三,你既然为此事专门从邺州军前赶回来,便先说一说吧,他们大家一直呆在京里,不如你了解qíng况。”
王十三应声出列。
众人目光一齐落在他身上,疑惑有之,不屑有之,其中还夹杂着羡慕和憎恨。
王十三不予理会,恭敬冲着上座一礼,先将自己打邺州时同纪家军jiāo战的qíng形添油加醋讲了讲,道:“由此可见,纪家军不过是名声大chuī得响,外qiáng中gān,没有什么好怕。”
白云坞主脸色微霁:“那时他们还未同吉鲁人开战,眼下实力必定更是不堪。”
王十三事先得了老贼受意,劝进道:“主公乃是幽帝后裔,持有大周朝玉玺,李承运的檄文颠倒黑白,对您多有污蔑,属下觉着您不如就此恢复大周朝正统,您做皇帝名正言顺,我等就做大周的臣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他挑头,那二三十名大臣虽然心中鄙视,却架不住怕了那神丹,稍一迟疑,就又有数人出列,很快跪倒了一片。
白云坞主淡淡地道:“都起来吧。难得王将军人在邺州,还惦记着老夫这里。叫东方捎了封密信来。本坞主仔细想过,准备应你所请,十日之后登基为帝,恢复国号大周。”
群臣都有些傻眼,这老东西说当皇帝就当皇帝,只有十天时间,这也太痛快了吧。
连弘光都颇为意外。躬身禀道:“坞主。时间太匆忙,只怕来不及准备。”
白云坞主笑道:“有什么好准备的,你们不是给我准备了一份大礼么。就用那些乱臣贼子的血来叫天下人知道,谁才是真命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