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武对自己的一身武艺十分自豪:“放心吧,就凭你哥这块头儿,谁想找事儿也得掂量掂量。”
文笙深吸了口气,她死而复生这两月见过的人不多,姜氏那是亲戚,都会贪图赵员外的家产往火坑里推她,那姓赵的自也不是什么好人,若不是碍着顾大两口子在中间,说不定连个“名分”也不想给她,就是适才路上打了照面的这几个人,看上去也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最叫人心冷的是大家这见怪不怪的反应,青桂所说应该是真的,她复生的这个地方人与人之间就是这么的冷漠,一旦她离开李家,离开原身的亲人,就要面对着这么一群陌生人。
可以想见前路会有多么艰辛。
离开那条街,李从武带着两人先去了城南,转了半天没有看到他说的杂耍,大街上口角甚至大打出手的到是目睹了两三起,最后那一回打人的和被打的都头破血流,行人纷纷走避,连官府都惊动。
李从武十分扫兴,想要带着两个妹妹回家去。
文笙却道:“三哥,这附近有没有相熟的茶楼?咱们去喝壶茶歇歇脚吧。”
李从武咧嘴一笑:“我知道了,你是想去听书。出来半天刚好也饿了,咱们去陈家老店,三哥请你们喝茶吃点心。”
文笙笑笑,与青桂的兴奋不同,她对说书人嘴里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并没有多大兴趣。
不管在哪儿,酒肆茶楼向来是聚集三教九流龙蛇混杂的地方。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满天飞,文笙觉着若是能到这样的场合坐坐,用心观察,比自己这么在街上闲逛要有价值得多。
第八章 胡琴悲歌
李从武说的这家店在离水算得上名副其实的老店,开业至今足有四五十年,在这世道一家茶楼能无灾无难开这么久,文笙不用打听也知道这家店的老板必是个有背景有手段的人物。
他们三人到陈家老店的时候离饭点儿还早,大堂里已经聚了几十号闲人在喝茶聊天,时不时因台子上说书人讲到jīng彩处而哄然喝彩。
青桂低头跟着哥哥别别扭扭上了二楼,等落了座发现没人注意到她才微微松了口气。
文笙落后稍许,相较宽敞明亮的大堂,楼上相对隐蔽些,视线又好,找张桌子随意一坐,整个店堂包括台子上都看得清清楚楚。
美中不足是此时店里有几杆老烟枪正吞云吐雾,虽然楼上楼下窗户都大敞着,气味仍然十分呛人,青桂既紧张又不惯,小脸儿绷得紧紧的。
三人一坐下就有茶博士跑过来招呼,李从武认识他,问话的口气十分随意:“你们这里说书的换人了啊,还挺热闹的,这说的什么?”
茶博士“嘿嘿”一笑:“爷您有所不知,新换的不止他一个呢,大家都想听个新鲜不是?‘纪将军彰州大捷’,这书我也是头一回听,三位来点什么?”
李从武随便要了壶便宜花茶,又点了几样点心,向两个妹妹道:“既是讲咱们纪将军的,怎么也要好好听一听,我以前跟镖局的人来过几回,这里的茶水不管什么价钱喝着味儿都差不多,就不花那冤枉钱了,点心到是不错,等上来你俩尝尝。”
李从武一看就是粗人,那茶博士听着他当面贬低自家店里的茶水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躬身退了下去。
文笙目光自那茶博士身上掠过,飞快将店里在座的打量了个遍。
品茶文笙到算是半个内行,可想也知道,她前生喝过的那些好茶在这个世界都不复存在,而泡茶的手艺,只看伙计们提着硕大的茶壶满场飞奔,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么说起来,不能怪表哥不识货,换她来也会捡那最便宜的随便一点。
店里的伙计看上去很普通,客人也多是有几个小钱的懒散闲汉,到是今日这回书值得听一听。
那位家住离水,目前带兵在南方沿海抗击东夷人的大梁名将姓纪名南棠,生平十分传奇,文韬武略样样jīng通,年少时便力挽狂澜一战成名,如今刚过而立之年,已是战功赫赫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
就文笙所见,至少在他的家乡离水,这位纪将军有着极高的民望。
只不知盛名之下是否符实?
台上的说书人正说到东夷王设下毒计,派遣手下说服了各处海寇首领,纠合数万海寇,乘坐战船千艘直奔大梁沿海而来,在彰白二州如蝗虫一样登陆,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可怜百姓无辜受难,真个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那说书人四十来岁,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看上去貌不惊人,说起书来却嗓音洪亮,绘声绘色,说到动qíng处好似亲眼见过当时的惨状。他讲海寇如何大白天冲入白州一家富户家中,将这家不足周岁的小孙子开膛挖心,在炕上摔成了ròu泥,大堂里登时便有不少人忍不住怒骂出声。
李从武涨红了脸,“啪”地一拍桌子,骂道:“这帮畜生,真是欺我大梁无人!”
青桂低着头悄悄抹眼泪。
一回书讲完,店内群qíng激愤,怒骂声盖住了说书人的声音,说书的汉子两眼泛红,向左右抱了抱拳,看样子是要先休息一阵。
文笙看他下台之后没有过来讨赏钱的意思,便将目光移到了众人身上。
她看他们一张张脸表qíng各异,或激昂,或愤懑,不知道为什么,始终像隔了一层纱。
他们的喜怒哀乐,就像是一副在她面前徐徐打开的画卷,她无法融入进去感同身受,甚至就连她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接下来要面对的命运,都不自觉地漠然处之。
她一点都不喜欢这个时局动dàng人心浮躁的地方。
若这一切都是虚妄,那她在这里挣扎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文笙拿起了茶盏,迟迟没有往唇边送,神qíng恍惚,目光迷离。
就在这时,嘈杂的老店里突然有胡琴声响起。
在做顾九小姐的时候文笙的耳音便很好,如今换了身体,依旧十分敏锐,几乎是胡琴刚响起一个音,她便在那些乱七八糟喧闹中抓到了它。
不,不是抓到,是那一缕琴声如水墨画卷里突然洇开的风起花开,措不及防击中了她的心。
胡琴声幽咽,似是诉尽人生的种种凄苦与不幸,文笙只听了一个小节,便意识到拉琴的人是个高手。
这时候,她已经注意到台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位貌不惊人的老者。
老者须发皆白,双目微阖,膝上支着一把胡琴,身体摇晃,正旁若无人地拉着琴。
说也奇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店里的喧哗声渐渐弱了下去,很快吵的不吵了,骂的不骂了,连喝茶吃点心的声音都变得弱不可闻,只有胡琴声在销魂蚀骨催人泪下。
少顷,琴声如海上风làng过后渐趋平缓,台上的灰衣老者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特意去看谁,目光落在虚空里。
文笙听着他开口唱道:
“龙战于野起白彰,碎ròu枯骨血玄huáng。圣明天子庙堂坐,启用翩翩少年郎。十几曾得国士誉,二十文武振朝纲。谁人不读南棠句,谁人不识纪将军。将军横戈出征日,四方男儿从如云,亭台煮酒苦相送,千夫妻女泪湿裙。破樯流橹夕阳照,烽火láng烟一水漂,东海岸长日月皓,人渐憔悴心渐老,何处少年chuī铁笛,一军将士不成眠……”
文笙慢慢将那杯有些苦涩的茶喝了下去,她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已经两个月了,终于被一首琴曲一段唱词感动,就像一阵突如其来的清风chuī开了隔在她和这世界之间的轻纱,这感觉如此真实。
听,胡琴悠扬,是那么的沧桑而悲怆。
(心渔:“何处少年chuī铁笛”出自戚继光的《潞河听笛》,原诗为:茫茫辽海无鳞羽,戌客寒深妾怨深。何处少年chuī铁笛,愿风chuī入阿郎心。)
第九章 两个选择
这一首琴曲,使得文笙足有两三日陷在其中无法自拔,她问青桂:“你觉着胡琴好听吗?”
青桂的反应不出文笙所料:“很好听,一听到那琴声,我就顾不得再去想那些可怜的人,可哪怕什么也不想,我的眼泪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一个劲儿地往下掉。”说完了她还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
“你注意听那老者唱的什么没有?”
青桂不好意思地回望她:“唱的什么?好像是说纪将军彰州大捷的事?”
是,又不光是,老者的唱词通俗直白,却又很古朴动qíng。
少时便文武双全名动天下的纪南棠出征时是何等声势,“四方男儿从如云”,到如今将军百战,年年转战于东海,也落得个“人渐憔悴心渐老”,其中的惆怅沉重,想必无法对人言说。
文笙虽然年纪轻轻,但做顾九时耳濡目染,不自觉便沾上了一众叔伯父兄的臭毛病——不合时宜的感xing和清高。陈家老店听到的这一小段唱词,如山寺晨钟一般惊醒了文笙,她想人之一生就当如纪南棠这样,建立不朽功业,既然自己侥幸未死,又多得一世生命,管它生于何时何地,都要活得jīng彩,不与糙木同腐。
怎能随波逐流地困于一家一城?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觉李家诸人已经差不多要把她的亲事定下来了。
到这时候,文笙开始上心地想自己应该怎么收拾原主身上的这团乱麻,为以后做做打算。
李荣对文笙的亲事十分上心,一方面他对李氏颇有一番长兄如父的心qíng,也疼爱这乖顺听话的外甥女,另一方面,未尝没有想给顾大两口子点颜色看的意思。
他挑来选去,最后看中了好友管平江的大儿子管仪。
管家养了几条渔船,家境殷实,他和管平江这些年生意上有不少往来,彼此知根知底,别的不说,管平江的几个儿女李荣早便见过,他那大儿子管仪年方十六,xingqíng宽厚又不失jīng明,李荣一早便很是欣赏那少年。
在李荣想来,管家和那姓赵的城西城东隔着那么远,姓赵的老王八不过是欺负妹妹一家孤儿寡母,只要这边赶紧定下来,他和顾大多半无可奈何,就算真有什么不好听的传出来,管家看他的面子也能多包涵。
再说做海上生意的人家对女子闺誉没那么苛刻,只要管仪明白事理就行了。
李荣把想法跟老娘说了,李老太太有些犹豫,望了大儿媳妇一眼,没有作声。
文笙的大姨母这两天因为这事也被叫回了娘家,她当初出嫁的时候李家还穷得叮当响,门当户对,找得夫家也不富裕,丈夫是家里长子,下面还有好几个弟妹,好在婆婆和善,早早叫她管了家。同妹妹李氏比起来,她这当姐姐的要有主意得多。
她这时坐在老太太边上,望望兄嫂,突道:“管家是大哥早就看好的,自然错不了,只是这么一来,咱们可压不住她大伯那头儿,那赵善道怕是不会甘休。还有,笙儿的嫁妆……”
说起顾大两口子,李荣也觉着憋气:“笙儿没有爹,咱们帮衬些也是应该的,先把亲成了,等过几年他们拿这事搅不起风làng,就叫妹妹把顾家那几亩破地卖了,和他们再无瓜葛。”
大姨母目光一闪:“娘,大哥,前些日子大省他表弟家不是娶媳妇么?我去吃喜酒,席上听人议论说白四老爷正给儿子物色媳妇呢。已经有媒人放出风了,不求女方家里多么有钱,只要家世清白,姑娘温柔懂事,模样生得好就行。说到底别的都是虚的,白家就想找个漂亮媳妇,叫他们家那位白少爷收一收心,做点正经事。”
林大省是文笙的大姨夫,大姨母口中提到的白四老爷并不是真的排行第四,而是指的离水县衙四堂典史白士元,有道是“要钱典史”,这位白典史虽然官不入品,却手握着实权,像李荣这样的买卖人逢年过节都要想办法托人往上送孝敬。
白四老爷别看外边风光,家里却有一件大烦心事。
他一直到三十好几才有了儿子,这白家少爷不知随了谁,从小脾气就异常古怪,不爱说话,没有朋友,请回来的先生不知气走了多少,但他又不是不学无术之辈,这位白少爷十几年只痴迷于一件事,那便是画画。
据说他画出来的东西活灵活现,乍一看与真的无异。
画画是风雅之事,这位少爷说是将白家一糙一木全画遍了,从十四岁起就时常跑到归雁楼登高望远,看到什么便画什么。街坊都传他是因为归雁楼在将军府后门的那条街上,离水最大的脂粉首饰铺就在附近,常常有夫人小姐出入,那姓白的是专门去画美人的。
儿子名声如此,使得白四老爷想结门好亲都难,爱女儿的人家避之唯恐不及,想巴结他的,他又看不上,这次有这风声,看来白家是真急了。
大姨母劝道:“妹夫当年也是读书人,不为这个,咱们家当初也不会把妹妹嫁过去。要说模样,那就更没得挑了,全县城的小姑娘我就没见有比笙儿长得还周正的。这事要真成了,民不与官斗,我看顾大和姓赵的老王八还敢放个屁,顾大两口子巴不得笙儿嫁到白家给他们沾光,叫他们狗咬狗去。”
老太太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白家也不是想进就进的。算了,你去问问你妹妹的意思吧,总要孩子自己乐意。”
叫李氏看,若不是出了赵员外那事,管家到是不错的选择,她还在犹豫,文笙已替她拿了主意:“管家绝对不行。”
李氏皱眉嗔道:“笙儿?”
文笙叹了口气,她有些犯愁日后该怎么安置这位迟钝的母亲:“娘,你难道还没看出来先前舅舅便打算和管家结亲?怎么能因为我,耽误了青桂表姐的婚事?”
李氏微张着嘴,吃惊地望向大姐。
大姨母脸色有些不自然:“……大哥也只是有这个想法,还没和管家商议呢。其实我觉着白家那边,依笙儿的条件,未必就不行。”都说女大十八变,这次回来外甥女和以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要不为这个,她也不敢生出把她嫁入白家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