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她自一进来,便闻着这大厅里隐隐有一股腥气,闹了半天,那气味都是自这深坑里发散出来的。
血腥气。
若是她没有看错,那些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白色枯骨不是动物的尸骸,全都是人的骨头。
这是什么地方?不是大皇子杨昊御的外宅么,宅子里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大坑?
而且这个大坑的存在似乎不是什么秘密,凤嵩川和他的亲信不但都知道,还可以在杨昊御不在的qíng况下自由出入这虎啸台。
这时候,适才说风凉话的那个锦衣汉子自一旁桌案上拿起一对铜锣来,在手里“咣咣”敲了几声。
“吼吼!”dòngxué里竟然跟着响起了一阵虎啸声。
一只吊睛白额大虫自dòngxué里走了出来,在坑底徘徊两围,大约没找着猎物,仰头向着坑顶众人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怒吼。
文笙心中一颤,顿时恍然。
这虎啸台竟是这么个来历。
大皇子竟在这宅子里养了如此一只猛shòu,而且看这样子,平时喂的不是旁的,而是活生生的人。
凤嵩川这是打算把自己丢下坑去。来个葬身虎腹,此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反正云鹭人微言轻,就算他指认凤嵩川等人谋害了自己,他们矢口否认,旁人也毫无办法?
“怎么样。顾姑娘。你看这只老虎如何?”凤嵩川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等了这么久,顾文笙终于落到了他的手里。此时他神色狰狞亢奋,看上去与坑底等着吃人的那只猛虎一般无二。
边上一人接口道:“昨天大殿下去丝桐殿伴驾,虎啸台没有开,这只老虎最少饿了两天。”
文笙抿了抿嘴。淡然道:“那又如何?”
想看她痛哭求饶的诸人见状都颇为诧异,这顾文笙竟然不害怕?
不要说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就是他们这些习武之人,第一次来这虎啸台,见到猛虎食人都不禁两股颤颤,险些吓昏过去。
更不用说。这老虎呆会儿要吃的可不是别人,正是她顾文笙。
一人好奇问道:“你竟不怕?你知不知道,这老虎可不一定会先咬掉你的脑袋。可能你半边身子都不见了,人却还未死透。”
他们不明白。文笙是真不畏死,在她心里死并不可怕,只是眼前这些贼子视人命如糙芥肆意践踏,竟把观看猛虎噬人当成一种玩乐,她怎么甘心如此赴死!
事已至此,文笙同凤嵩川等人自觉再没有什么话好说,站在那里望着大坑沉默不语,思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一搏。
凤嵩川见她这等反应,心中的得意劲儿登时消散了不少,还待继续恐吓,座上一个蓝衣人道:“凤大人,差不多就赶紧进行吧,不要给殿下惹麻烦。”
文笙闻言向那蓝衣人望了一眼,见他四十上下年纪,是此时这大厅里唯一一个做文士打扮的,听说话这意思,应该是大皇子杨昊御的属官或是幕僚。
果然经他一提醒,凤嵩川的态度便有所收敛,他走上前,来到那大坑旁,手在墙上一摸,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就听着“咔咔”连声,由坑底升起一个平台来。
这平台看着是一整块正方形的石板,长约六尺,一侧贴着石壁,坑底那只老虎当初应该便是经由这块石板放下去的。
那老虎看着平台升上去,大约觉着这一幕很熟悉,在坑底望着这边连声嘶吼,不安地走来走去。
石板升到坑顶,与地面齐平,凤嵩川回头望了文笙,冷哼道:“一看到她我便来气,你们谁和她把规矩说一说吧。”而后掉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余人面面相觑,那蓝衣人见状清咳了一声,道:“顾姑娘,你休要觉着这虎啸台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这里只是乐师们的一个赌乐场。奉京私下里有不少这样的地方,孤云坊的赌局你也知道,只不过那里赌的是钱,我们这里赌的是命。”
此人先为大皇子杨昊御宅子里竟然有这么一个地方解释了两句,见文笙闻言将目光由老虎身上转投向他,看得出神智清楚,并没有被老虎吓傻了,到颇为佩服她的临危不乱,又道:“几天前,凤大人便带了位乐师,来向大殿下借虎啸台一用。他说你们已经约好了,既是你和那位乐师都同意,那就签下生死状,赶紧开始吧。”
文笙听了这番话,不由得一头雾水,赌命?她要和何人赌命?
这时候,凤嵩川扬声冲着门口喝道:“好了,叫他进来吧。”
停了一停,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响,一人抱着古琴由台阶上来,迈过门槛,而后站定,冲着大厅内在座的众人弯下腰去:“见过诸位大人。”
文笙转头望去,进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前几天在同乐台惜败于自己,而后愤而退考的那中年乐师熊越。
那蓝衣人问道:“熊先生,在开始之前,当着这么多大人的面,我还要问一问你,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回大人,这是虎啸台,我听凤大人说,这是全奉京最公平的乐师死斗之所。”熊越抬起头来,望见文笙,眼中陡然寒意大盛。
“最公平,不错。对赌斗的乐师而言,一旦上了虎啸台,要么赢,要么死。你可愿意?”
“回大人,我心甘qíng愿和顾文笙在虎啸台上一决高下,所有后果,一力承担。”熊越的态度很是决绝。
凤嵩川不紧不慢道:“都是自愿的,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只要能赢了赌斗活下来,就不会有任何后果。你放心好了。”
熊越神qíng激动,几乎要感激涕零:“多谢凤大人成全。”
那蓝衣人手指在旁边桌案上敲了敲:“既然如此,过来写生死状吧。”
熊越应了一声,走过去将琴放在一旁,弯腰抓起笔来,蘸了墨,毫不犹豫,刷刷下笔如飞,写了起来。
那蓝衣人复又对着文笙道:“之前你在同乐台上是赢了这位乐师的,此次若在虎啸台上再次战胜他,我想不管是凤大人还是在座的诸位,都不会再觉着是谭五公子出于私jiāo偏袒了你,如此才是实至名归。你的意思呢?”
文笙轻蔑地笑了一下:“我若是不赌呢?”
凤嵩川森然道:“那却由不得你了,实话告诉你,今日这虎啸台,你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惹恼了,直接丢你下去。”
那蓝衣人劝道:“顾姑娘,你是个聪明人,眼下这般qíng势,你还是赌了吧。”
文笙明白,这蓝衣人这般劝自己,不过是因为云鹭逃掉了,而自己身后还有李承运和谭瑶华,来日一旦那两人非要追究自己的死,有了这么一说,也可推卸责任。
这时候熊越写完,把笔放下。
蓝衣人将他写的那张纸拿起来,对着念道:“本人熊越,自愿与顾文笙在虎啸台赌斗,生死各凭天意,如有不测,无悔无怨,不经官不报仇,不累及家人。空口为凭,立字为据。嗯,不错,就是这么个意思,熊先生还请在这上面画个押。”
熊越甚是痛快,闻言二话不说,将食指在墨汁里蘸了蘸,按了个黑手印。
他完了事退到一旁,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文笙身上。
那蓝衣人笑眯眯道:“姑娘若实在是不想写,我帮你写也行,只是这押呢还需得你自己画。”
说话间取过一张空白纸来,提笔就要写。
画个押而已,不想画,qiáng按着就行,大厅里不少人都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来。
便在这时,就听着虎啸台外边有人通报:“殿下驾到!”
屋里人闻声赶紧都站起身到门口迎接。
大皇子杨昊御yīn着脸自外边进来。
那蓝衣人躬身禀道:“殿下,今日是凤大人早先说好的那场赌斗。”
凤嵩川神色恭敬,脸上带着笑:“大殿下您来得正好,马上就要开始了,要不要坐下来一起看看。”
杨昊御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掠过文笙没有多做停留,径自向着主座而去,口里道:“你们继续。”
文笙觉着这时候的杨昊御与她昨日在丝桐殿外边看到的那个哈欠连天的大皇子有着很大不同,他身上那股懒散温和的气息不知为何变得说不出得yīn郁。
但文笙此时已经身在绝境了,她还是想试一试,看能不能在这杨昊御身上出现转机,当下朗声道:“大殿下,在下是因得罪了凤嵩川凤大人,被他qiáng行掳来的,无意参加什么赌斗,还请大殿下主持公道。”
杨昊御闻言似是怔了怔,往凤嵩川望去。
凤嵩川便过去在杨昊御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
杨昊御神qíng变幻。
第一百三十五章 生死斗
杨昊御神qíng变幻。
此时恰逢坑底虎啸,凤嵩川说的什么,文笙一个字都没有听到,她只感觉得出,他所说的这几句话对自己必定十分不利。
因为杨昊御听完之后,便挥了下手:“那赶紧的吧,比完了我还有事要和潘先生商量。”
一旁那蓝衣人闻言微微一躬,显然他便是那“潘先生”。
杨昊御吩咐了那句话,便将身子向后靠去,仰倒在椅背上,又露出在丝桐殿前那副懒散疲惫的模样。
杨昊御到场,事qíng并没有任何转机,眼下的qíng况好似又回到了刚才,所有人都在等着文笙立生死状,只是凤嵩川的神qíng变得更加有恃无恐。
文笙略一沉吟,道:“好吧,既然你们一定要我和这位熊乐师斗个你死我活,那我如你们所愿。”
她竟然痛快答应了,座上诸人都觉着有些意外。
这种赌斗,两人身处平台之上,虎啸台缓缓下沉,最后会停在距地面一丈多高的半空,正是那老虎想扑扑不到的地方。
熊越可是一位真正的乐师,那日到同乐台观看的人都亲身领教过了,他的琴曲能叫人忘乎所以,不知身处何地。
顾文笙只要稍有晃神,便会栽下平台去,掉落老虎之口。
杨昊御抬头看了她一眼。
潘先生道:“那过来立生死状吧。”
文笙走到桌前,拿起笔来,蘸了墨,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到这时候。她竟然还十分镇静,至少写字的手一点都不抖。
那潘先生在旁看着,不禁有些惋惜,听说这顾姑娘是位才女,尤擅书画,也正是因为这个得罪了凤嵩川,画得怎样怕是无缘见识了。只看这字体清妍俊逸。好似天女舒袖,若不是内容透着血腥,大煞风景。裱起来挂在书房里看着,真是一种享受。
文笙将生死状写完,又画了押,将左手的古琴jiāo到右手。如今她所能赖以求生的只有师父送她的这张琴。
潘先生对嘴chuī了chuī,小心地将两张生死状收起。道:“既然如此,就请两位上虎啸台吧。”
熊越应了一声,当先往那平台上走去,经过文笙身边。冷冷哼了一声。
有凤嵩川等人在旁虎视眈眈,文笙别无选择,跟着上了那平台。两人相对而坐,都将古琴放于膝上。
这块石板本不大。坐了两人,地方顿显局促。
文笙身后便是虚空,而抬起手来,指尖堪堪可以触及对面的熊越。
两人坐好,在座的不知是谁向杨昊御请示:“大殿下,可否开始?”
杨昊御应了一声。
有人开启了机关,平台沿着石壁缓缓下滑。
每下沉一分,萦绕在周围的腥臭气便浓重一分,两人距离着虎口也近上一分。
熊越抬起眼来,望向了文笙,目光中带着恨意,讥诮道:“顾姑娘胆子不小,下了huáng泉不要怪我,要怪就怪那谭公子太过偏袒你,给了你不该得的荣耀。”
文笙叹了口气:“不过一个甲等,便值得你为他们舍弃所有,命都不要?”
熊越低吼了一声:“我的所有早便被你毁了,被你和那姓谭的,你们相互勾结,营私舞弊,偏偏他是谭老国师的孙子,大家都相信他的话,我成了一个笑话。我要你死,你死了,世人自然知道他是错的,我要维护乐师的尊严。”
文笙摇了摇头,叹道:“好吧。是非对错到这时候了再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你我就在这一战中决个高下吧。”
熊越听她说要战,“嗤”地一笑,道:“自不量力!”低头右手“铮”地拨动了琴弦,上来便是一记空弦轮指。
三声琴响,平台四周的空气跟着一起振dàng,下方的猛虎早见平台下沉,便盯上了猎物,此时“吼”地一声厉啸,夹杂在琴声中,杀气直向文笙席卷而至。
这熊越,不过数日不见,许是心态上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乐师的技艺竟与那天在同乐台上大不相同。
那日还软绵绵得给人以飘忽之感,令听者像喝醉了酒一样浑然不知身处何地,可这会儿的琴声却叫人觉着yīn风阵阵,飞沙走石,若是陷在其中一样会迷失,但心里却知道那并不是个好去处。
好重的怨气!
这怨气通过琴声传递出去,与坑底的腥臭混杂到了一起,激得猛虎连连咆哮,明知猎物距离着自己还有数丈,扑之不到,依旧冲着平台高高蹿起。
文笙将手放到了琴弦上。
此时此刻,她能弹的只有一曲《伐木》。
文笙左手按弦,右手轻拨,风和日丽,满山翠柏沐浴在阳光里,利斧已经磨就,主人提斧在手,哼着轻松的小曲,脚步轻快。
熊越手下七弦骤响,哗啷啷,那是鬼门关的yīn差出动,看不到的索命铁链随时会缠到你脖颈上来。
文笙左手绰、注,一指过两弦,右手如穿花,那是随着一声清叱,斧头被抡起。
砍下枝丫,来年还会生发,去留随意,山林间始终是一派欣欣向荣。
平台还在下落,距离着虎口越来越近。
文笙不但手稳,心也稳,左指于音位小幅摆动“吟”,大幅摆动“猱”,琴弦突发悠扬颤音,仿若牵动着听者的神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