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笙_心渔【完结】(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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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伐木者突于翠柏枝丫间发现了一窝雏鸟,那些鸟儿尚不会扑扇翅膀,顶着一头软塌塌的绒毛,乌溜溜的眼睛,小嘴微张,叫人只是望着,便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不由地将斧头往树gān上随意一cha,身轻如雁,三两下攀爬到了鸟窝旁,含笑观看。
当是时,明媚的阳光洒落下来,好似给她浑身上下染上了一层光晕,清风徐来,树叶沙沙,一切静好。
虎啸台上方坐着的那十几个人不由地齐齐变了脸色,原来半躺在椅子上的杨昊御“腾”地坐直了身子。
包括凤嵩川在内,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汇聚到了正在相斗的两个人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
那乐师的琴声为什么停了?大家只能听到一首欢快到叫人沉醉的琴曲,那是顾文笙弹出来的。不,你看,那熊越还在弹,只是他的琴声去了哪里?
熊越自己也觉着不妙。
不知道为什么杀意涣散,频频走神,jīng力集中不起来,这些都是乐师拼斗中的大忌。
他明明知道,却身不由己,甚至忍不住被对方的琴声所吸引。
因为对方的琴声会叫他想起那些快乐的事。
当年家中条件并不宽裕,他第一次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古琴,如获至宝,一夜几次坐起,将枕边的琴摸索过来,抱在怀里。
他的琴声令听者jiāo口称赞,岳父认为他是个志趣高雅的人,有意将爱女许他为妻,夫人悄悄跑来相看,隔着窗子听他弹了一曲,回去后便红着脸应了亲事。现在想来,那时候日子是何等的甜蜜。
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他成为乐师之时。
可就像登山一样,他登上了最高峰,也意味着上到了最高处,从此之后不觉迷失了方向。
这时候,他听着文笙的琴声,回顾来路的艰辛和快乐,心中突起一念:“我在做什么?我已经是乐师了,苦练琴技近二十年何其不易,只为一个甲等学徒的虚名,便将一切随意葬送,我熊越是被什么蒙住了双眼,做出这么傻的事来。”
这种种杂念纷至沓来,其实也只是一晃神的工夫。
熊越不觉间杀意消散,兵败如山倒。
这时候下坠的虎啸台已经停在了离坑底一丈四五尺高,那只猛虎全力一扑足有丈余,尾巴几乎是贴着平台之下扫过。
上面的众人在等着这场赌斗中的失败者掉下台去,被老虎撕成碎片。
原以为掉下去的必定是顾文笙无疑,谁料现在看来,那熊越虽是乐师,忒不顶事,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怪不得会在同乐台的比试中输给顾文笙。
在座的除了杨昊御和潘先生多是习武之人,离得又远,受这一曲《伐木》的影响要远远小于熊越,他们很快自那愉悦的琴曲中挣脱出来,探头望着平台上的两人,口中啧啧,等着看那既将到来的刺激一幕。
谁知出乎他们意料,熊越明显是输掉了赌斗的那个,可他全不像之前那些赌斗中输了的乐师,一点儿遭了反噬的模样都没有,在平台上稳稳坐着,竟然还能弹琴。
时间足足过去了一刻钟,赌斗的两人竟然形成了一种胜败已分的僵持。
就这么完了?
凤嵩川“腾”地站起来,气急败坏喝道:“放,再往下放!”
那平台再往下放,就是要将两个人送入虎口了,这已经是坏了规矩,但大皇子杨昊御和那潘先生不说话,此时便是凤嵩川最大,负责cao纵机关那人听话地向下一扳,机括声“咔咔”连响,文笙和熊越所呆的平台登时又往下沉了四五尺。
距地面不足一丈,这已经是猛虎能扑到的高度了。
一直沉浸在《伐木》中的杨昊御此时突然醒过神来,叫道:“慢着!”
可惜已经太迟了,此时那只猛虎眼见猎物临近,猛然一蹿而起,向着台子上的两人扑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行船欸乃

猛虎一跃而起,向着平台上的两个人疾扑过去。
腥风大盛!
众人惊呼声中,文笙没有躲,她运力于右指,对着琴弦靠近岳山的部分猛地弹出,左手以指腹对准徽位,轻快疾点。
“铮”!她膝上的琴发出一声清脆空灵的泛音。
泛音清越,在古琴中自来有“天地人”之说,泛音为天,散音为地,按音为人。
对面的熊越一哆嗦,自迷茫中醒了过来,说实在话,他弹琴二十载,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响的泛音。
也不知是由于文笙的这一声琴响,还是那老虎本来就扑得偏了,它庞大的身躯贴着平台旁侧扑了个空,尾巴如钢鞭一样扫过去,带动的疾风chuī得台上两人都有些睁不开眼睛。
这只是个开始,那老虎看出来饿得狠了,气势惊人,一扑不至,落地之后第二扑紧跟着就会到来。
更可怕的是,那机括一时未停,平台还在继续下沉。
熊越一时面如死灰。
被《伐木》激起的懊悔,即将葬身虎口的恐惧和这些天对文笙的恨意jiāo杂于心,熊越两眼赤红,渐渐染上疯狂之意,突然丢了琴起身,手在小腿旁边一摸,摸出一把半尺长的尖刀来。
这是他听了凤嵩川的话,提早知道要来虎啸台赌命,为了预防万一所做的准备。
这把尖刀乃是杀人的利器,先前被他用布条缠了,绑在小腿上,此时正好拿出来拼命。
“别弹了!”他嘶声大叫,寒光一闪。挥刀向着文笙刺去。
这一下,虎啸台上面的人看得清清楚楚。自杨昊御叫了那一声“慢着”之后,众人都在等他的吩咐,这时候却听他“哎呀”了一声,道:“这姓熊的怎么这么输不起?”
文笙意识到要糟,熊越已经疯了,处在虎啸台这么个特殊的环境。他这股疯狂之意已经不是自己以一首《伐木》所能安抚得住。
平台之上只有这么大的空间。身后便是虚空,虽说高不足丈,掉落下去摔不死人。可还有只饿疯了的老虎等着呢。此等qíng形,谁先落下,立刻就成了老虎的目标。
可不躲,对方利器刺来。自己身上能稍做抵挡的就只有膝上的古琴。
不,这张琴是师父所赠之物。文笙宁可拿血ròu之躯去硬挨这一下,也不愿它受到任何损伤。
尖刀刺至,目标已经非常明确,刀锋所向正是文笙的腹部和她膝上这张琴。
这半天熊越看上去没有什么大碍。但弹琴未成,加上一时一念,qíng绪大起大落。还是受到了反噬,此际他神智混沌。眼中所见,心中所想只有文笙和她的琴,他要将这一切统统摧毁。
文笙眼见无可躲避,毫不犹豫抬起左手,凌空抓住了刀锋。
所幸挥刀的距离近,熊越又是个文弱书生,刀上的力道并不很大,可即便如此,文笙的手掌这一下也伤得不轻,鲜血很快沿着她的指fèng、手腕汩汩蜿蜒而下,顺着刀锋“噼啪”滴落,如雨般洒落在琴弦上。
熊越五官扭曲,面目狰狞,频频用力,想把文笙从平台上推下去。
若是寻常的女子,本就较男人力弱,手上又受了伤,这时候必定经受不住,好歹文笙跟着王昔在青泥山上劳作了一年,这一年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吃得饱,睡得香,心qíng舒畅,论力气,早不是在离水时可比。
文笙紧咬牙关,左臂运力,硬挨着巨痛撑住了,心中想的却是:“老天保佑,可不要让我这只左手落下残疾,否则以后都不能弹琴了,岂不遗憾。”
刀锋伤的虽然是她的手掌,但若是经脉断了,手指曲张不灵活,弹琴势必要受影响。
文笙自以左手抓住了那刀,正弹着的《伐木》自然便停了,这会儿琴弦沾上了鲜血,她心疼自己的古琴,右手一拨,想将那血珠弹开,手触到琴弦,心中猛然一动。
她现在还有右手可用,空弦未必不成曲,《伐木》不成,《希声谱》里还有一段《行船》呢。
她在长晖带回来的那一曲,原本没有名字,但因那支曲子中仿佛出现了河岸上纤夫拉船的号子声,文笙便将其称作《行船》。
伐木丁丁,行船欸乃。
她还曾以这两个曲名为拜帖,求见过乐师穆同普。
《行船》上来的一节,船行逆水,琴声厚重,余音袅袅,正是一段散音。
此时刀锋及身,文笙顾不得多想,右手试着拨动琴弦。
文笙却不知道,若说妙音八法展示的是达到极致的技巧,《希声谱》则讲究的是心xing心态。
它的每一篇都重意不重形,到是文笙拜师之初,王昔便教导她的那一段“定一根弦为宫声,不用管它是紧是慢,是清是浊,也不拘是正是外,五音十二律全出于自然,是谓左右逢源,调无不备,记住,能不能学好古琴,全在你的心”最为贴合它的宗旨。
《伐木》说的是怡然山野间心无尘垢的大自在,而《行船》却是人在逆境中所展现的力量和风骨。
文笙此前对着《行船》感觉无处下手,那是未至绝境,无法体会。而此刻,她qiáng忍着刀锋加身的痛苦,只有右手可用,恰是真正触碰到了这一曲的jīng髓所在。
琴音浑厚,“嗡”,“嗡”,那是巨làng汹涌,不断拍击着船头,腾沸澎湃,宛如蛟龙怒吼。
“滴答”,那是文笙的鲜血滴落下来,碎溅在琴弦上。
每一声琴弦响过,熊越眼中的疯狂之意便消散几分,文笙觉着自他刀上传来的力道越来越弱。
僵持中猛虎二度疾扑而至,这一次它跃得稍低了些,“吼”地一声,后背重重撞在了平台下方。
二人所呆的石板猛然一晃,自高处传来零星几声惊呼,就在这惊呼声中,乐师熊越仰面自虎啸台上跌了下去。
人在半空,他已经晕厥过去,这一摔全无半点防护,成大字形“砰”的一声落到地面。
一道huáng影疾扑而至,那猛虎直接落到了熊越身上,低头张开了血盆大口。
浓重的血腥气随之弥漫开来。
文笙恶心yù吐。
她距离太近了,哪怕不想看,那恐怖宛如地狱一般的场景还是映入了她的眼帘,这一刻不但眼睛里看到,鼻子里闻到,甚至耳朵里也听到。
掉下去的时候熊越只是晕了过去,还有气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转眼间便被撕扯成碎片,连副完整的骸骨也留不下来。
除了这个,文笙还听到了自上面传来的哄闹声。
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被这一幕所刺激,文笙觉着有些晕眩。
她高举着左手,以右手在衣裳上迅速扯下块衣襟来,咬牙将伤口紧紧缠住,不让它再不停向外流血。
文笙暗自发誓,不管如何,她都要想办法活下去,活着从这虎啸台离开。
凡是今日在场的这些人,不管是凤嵩川还是什么潘先生,抑或是那大皇子杨昊御,这些以人命为儿戏,拿活人喂虎的畜生,有一个算一个,都将得到恶报。
按照赌斗的规矩,既是熊越败了,葬身虎口,上面的人便应该开启机关,将文笙拉上去。
杨昊御低着头看了半天,口里“啧啧”两声,翻身躺回椅子上,有气无力地道:“老凤,差不多就行了吧,好男不和女斗,再说这姓顾的小姑娘刚才弹得还挺好听的。”
凤嵩川yīn冷一笑:“殿下千万别被她的外表迷惑,这贱人yīn毒得很,殿下就算饶了她,她也不会因此感激。打蛇不死,后患无穷。”
杨昊御闭着眼睛仿佛睡去,过了一会儿才道:“随便你吧。你什么都好,就是这眦睚必报的劲儿,真是叫人受不了。赶紧弄完了,我还有事。”
凤嵩川得了这话,赶紧挥了下手,冲看着机关那人道:“放到底。我看她还有什么办法?”
说完了他又转回身,毕恭毕敬问杨昊御道:“大殿下有什么烦心事,可需要凤某帮忙?”
杨昊御没有作声,停了半晌,凤嵩川才见他将头摇了摇,状甚苦恼。
机括“咔咔”连声,文笙所呆的虎啸台不是在往上升起,而是缓缓落了下去,一直落到地面上,与那满地血腥和正在进食的凶shòu齐平。
文笙不觉意外。
上边的那些权贵不会这么轻易便放过自己,要活下去,只能靠她自己。
左手掌心的刀伤很深,小指和无名指已经麻木,文笙试着活动了一下,拇指和食指尚可,中指屈伸困难,至于无名指,则是根本动弹不得。
不要说弹琴,稍一用力,鲜血便渗出来,很快便将她包扎的布条浸透。
文笙深吸了一口气,掌心的剧痛给她弹琴带来了许多不便,可也令她脑海中前所未有的清楚。
老虎还在撕咬着熊越的尸体,只希望这只畜生填饱了肚子之后,能够稍稍收敛凶xing。
这时候上面又响起一阵锣声。
老虎抬起了脑袋,转头盯上了文笙。
这畜生胡须下巴上沾得到处是血,huáng色的眼珠子幽幽泛着寒光。
文笙将带着伤的手放到了琴弦上。

  第一百三十七章 救星驾到(粉100+)

相传chūn秋时候,晋国的掌乐太师师旷琴艺超凡。
当他弹起古琴,马儿会停止吃糙,仰起头侧耳倾听;觅食的鸟儿会停止飞翔,翘首迷醉。
有一次,晋平公在王宫里款待卫灵公一行,命师旷弹琴。师旷弹《清徽》,不大会儿工夫就有十六只玄鹤从南方冉冉飞来,延领而鸣,舒翼而舞。
文笙此时弹这一曲,不要那猛虎为之陶醉,只盼着能安抚住它的凶xing,叫它有得吃就得了,不要那么贪心。
文笙弹的是时下流行的《平安调》。
“而今丽日明如洗,南陌暖雕鞍。旧赏园林,喜无风雨,chūn鸟报平安。”
这首曲子曲调舒缓而柔和,常常在宴会上出现。
叫人听着,便不由地生出阳光普照安静祥和之感。
寄语平安,此时对文笙而言,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彩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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