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念晴摇头:“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记得路的。”
南宫雪已重新翻开另一本帐簿,闻言抬眸看她。
杨念晴缓步走下两级石阶,终是忍不住回头,似随口笑道:“这么冷的天,熬夜会伤身体,南宫大哥还是早点安歇吧。”
南宫雪移开视线:“没事,再看片刻就好,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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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出自善良的对待,就引出这些不切实际的乱想,杨念晴也很后悔,更怕让友qíng也因此受影响,于是当即收心,打消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匆匆进后园往自己的房间走。
冷夫人的房门虚掩着,里面亮着灯。
想到楚笙寒生死未卜,杨念晴忍不住停下脚步,透过门fèng望了眼,发现冷夫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窗边。
看着那雪白的影子,杨念晴犹豫片刻,最终伸手敲了敲门,轻唤:“冷夫人?”
冷夫人似已入神。
杨念晴只得提高声音再叫了声。
冷夫人终于回过神,扭头见是她,问道:“有事?”
她真的一点也不紧张丈夫的生死?这种时候杨念晴当然不好问出来:“没有,就是看夫人还没休息,所以……”
“都是过去的事了,”冷夫人打断她,看着窗外夜色,目光悠远而朦胧,“人谁不死,伤心无益。”
别人都一直很小心地不敢提,倒是她自己将这个“死”字说了出来。
杨念晴闻言也放了心,走到她身旁:“夫人能这么想就好,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何况楚大侠未必有事。”
冷夫人点头,半晌淡淡道:“觉得我无qíng,不算个女人么?”
杨念晴摇头道:“没有,xing格不合,过得辛苦,勉qiáng在一起也没意思,不如相忘于江湖,其实在我们那边,女人可以做很多自己喜欢的事,可以工作,可以出去玩,可以提出离婚,丈夫若找小妾,可以告他,女人不一定要依赖男人而活。”
冷夫人难得转脸看了她片刻,露出几分怀疑:“果真有这种地方?”
杨念晴忙道:“是真的。”
话是真话,却存了安慰之心,她再有自己的坚持,毕竟也是个女人,谁都不愿意被误解成无qíng吧。
半晌,冷夫人轻轻叹息道:“倘若我有个孩子,只怕也与你差不多大了。”
所有的美丽,所有的冷漠,刹那间都化做了一片薄薄的惆怅之色,这一刻,杨念晴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这个世上能轻易相忘的人并不多。”
究竟谁对谁错?纵然分手,纵然彼此无遗憾,但他们还是同样关心着女儿的,既然得到的爱并没有减少,又何必非要那么执著,对一个无关的答案那么介意?或许,自己对这个问题执著,并不只是为他们?
杨念晴沉默。
冷夫人忽然道:“不早了,去歇息吧。”
杨念晴回过神,答应着转身要走,转眼间又被一件东西吸引了。
长长的竹箫,看样子普通得很,但冷夫人似乎从来都没放下过它,连吃饭也是紧紧握在一只手里的。
杨念晴忍不住凑过去。
冷夫人仿佛又在想什么事,整个人都已痴了,并没留意她的动作。
箫是竹制的,有点旧,表面却很光滑,连小小擦痕都没有,在灯下显出光泽,可见她平日里十分爱惜。认识这段日子,从未见她chuī过一首曲子,听说她的绝技是“凤箫声动三十六式”,那这枝箫就只是她的武器?
目光转移之际,杨念晴忽然一震。
箫身上,竟刻着七个细细的小字:
小楼chuī彻玉笙寒。
字不大,由于长期被拿在手中摩擦的缘故,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
玉笙寒,笙寒……
杨念晴站了片刻,默默退出门。
南宫雪的画(上)
夜已深,园中地面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露还是雨,飘飘洒洒如同半空飞针,蒙蒙一片,沾得头发上也湿湿的,令人睡意全无。
杨念晴抱膝坐在阶上,觉得很冷。
放手,彼此寻找自己的快乐与幸福,是种解脱吧,但果真是忘了么?
“这世上能轻易相忘的人并不多。”耳畔回响起磁xing的声音。
手指不自觉捏起一片小石头,在地上划。
杨念晴暗暗感慨。
父母轰轰烈烈的相爱史,她早已知道,父亲还为此与家里大闹一场,想不到两个人历尽辛苦终于走到一起之后,反而天天吵,说离就离了。
爱,竟是这么容易忘记。
两个人都太要qiáng,就算自己再努力,还是留不住这个家。“相忘于江湖”,在他们身上演绎得很顺利,他很快再娶妻子,她也有了丈夫,每次见面都那么轻松随意,彼此客气地打着招呼,客气地说着话,围绕着女儿的话题,仿佛熟悉而陌生的朋友一样。
或许有点不一样,杨念晴说不上来。
不过,这应该就是21世纪男男女女们活得比较快乐的原因吧,可以随xing而为,相濡,相忘,就算弄清楚答案也无意义,何必自寻烦恼。
简单的线条勾勒下,一只卡通兔子应手成型,姿态很是滑稽。
无意中生出玩xing,杨念晴顺手又在旁边画了只。
“夜深,怎的还在外面?”背后传来温和而略带责备的声音。
南宫雪立于阶前,玉色衣衫,颜色朴素做工jīng致的腰带,名贵玉佩,几件简单却不失身份的饰物,俨然贵公子。
说何璧是神,实际他更像神吧,温雅仁慈,美好得有点不真实。
杨念晴站起身道:“南宫大哥不也没睡么?”
“刚处理完事qíng,”南宫雪缓步走到她旁边:“你……”
既然决定打消妄想,面对起来就容易得多,说话也无须再有顾忌,杨念晴将心中疑惑讲了一遍,道:“其实我已经不怪他们了,就是想知道答案,冷夫人是不是对的。”
南宫雪默然片刻,道:“冷夫人如此,你父母如此,应是自有他们的道理,多想无益,何况这世上本就少有一心人。”
杨念晴终是忍不住,半开玩笑地问:“南宫大哥会是一心人吗?”
南宫雪愣了下,没有回答,移开话题:“楚大侠只怕已凶多吉少,如今虽说别苑四周有守卫,但这半夜,最好不要单独出来走动。”
最后的那点小心思彻底消失,杨念晴笑了笑道:“小楼chuī彻玉笙寒,她到底真不伤心呢,还是……”
没等她说完,南宫雪忽然看着前方道:“冷夫人。”
“我不伤心,”冷夫人缓步走过来,手上抱着一件白色披风,她皱了秀丽双眉,将披风披到杨念晴身上,又看着南宫雪道,“夜凉露重,出来行走易受风寒,年轻人更该爱惜自己。”
平淡的语气里,依稀透着长辈般的慈爱,杨念晴心中一暖,垂首道:“谢谢夫人。”
冷夫人看着她片刻,转身要走。
“夫人且慢。”南宫雪忽然叫住她。
冷夫人停住脚步,回身道:“我明白,南宫公子不必担忧。”
唇边浅浅的一抹笑容,足以将那整张脸上的冰霜之色融化,整个人看上去既美丽又和蔼。
她低声叹道:“我们早已互不相gān,只不过有个约定,倘若谁先走了,另一个都要赶去送上一送,我此番只是赴约罢了。”
杨念晴松了口气。
看来就算丈夫不幸被害,今后她还是能安心地活下去吧。
南宫雪道:“夫人能这么想就好。”
冷夫人看着二人摇头道:“倘若果真……我正好送送他,何况我也不相信他这么容易就走,他的剑法在江湖上可列入前十位。”
剑法再好,又怎能防备暗算?杨念晴没有说破。
冷夫人似想起什么,看着南宫雪道:“只是我长年居无定所,如今虽说来为他送行,却并无半点准备,还要劳烦南宫公子……”
南宫雪道:“夫人放心。”
“多谢,”冷夫人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都早些睡吧。”
美丽的背影渐渐隐没在夜色中,杨念晴怅然,低声叹道:“她这么容易就想开,本来是好事,可我又有点为楚大侠伤心了。”
南宫雪看着地上的画问:“这是何物?”
杨念晴照实答道:“是兔子。”
“兔子?”惊讶。
“样子画得夸张了吧,”杨念晴介绍,“这是卡通画。”
南宫雪再仔细看了半晌,笑道:“虽不太真,倒也新鲜可爱。”
杨念晴早就想见识他的画技,闻言顺势道:“南宫大哥都忘记了还欠我一幅画吧?”
南宫雪抿了抿嘴,道:“外面太冷,去书房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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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摆设十分清雅,案上林立的笔峰,雕刻jīng美的古研,墙上名家的书法,壁间高悬的宝剑……件件都符合富贵人家该有的模样。两个书童恭恭敬敬地跟进来,直到主人说不须听候吩咐后,这才又恭恭敬敬地退下。
杨念晴往案旁一坐,仔细端详他,故意作出不可思议的样子:“南宫大哥这么温柔,我还担心你是谁都可以欺负的。”
南宫雪哭笑不得,走过去焚起了一炉上好的檀香,再取出个jīng致的匣子,里面装着墨盒,还有专制的笔砚等物。
檀香味幽幽飘散,令人倍觉清雅。
“画家要大显身手了,”杨念晴忙站起来,主动替他铺好纸,再拿过墨盒,“我来替你磨墨。”
富贵人家的东西都是订做的,远非市货能比,见她拿着墨盒翻开覆去钻研,迟迟打不开,南宫雪忍住笑,伸手取过盒子,不知在哪里轻轻拨了下,就听“啪嗒”一声,盒盖掀开了。
他拿出墨块,细心教起来。
“水不可太多。”
“……放正,要轻……慢些……”
杨念晴还真没动手磨过墨,毕竟在以前那个时代磨墨的机会太少,想不到中间有这么大的学问,眼见墨色差不多,她才甩了甩发酸的手臂,抬起脸看,却见南宫雪提笔蘸墨,一只手略略按着纸,开始作画。
无论男人女人,认真时的姿态都是最美最动人的。
半边侧面映着灯光,剑眉微皱,神qíng专注,长发垂于臂间,随笔势轻轻晃动……
其实和这样一个人做朋友很好,没必要求太多。
无奈越是明白这道理,就越是被吸引。
南宫雪寥寥画了几笔便停下,仔细端详片刻,嘴角微弯,抬头正要说话,忽见杨念晴看着自己,连忙飞快将视线移回纸上。
平日那么沉稳,居然会脸红?杨念晴反而觉得好笑,不过等到看清那幅画之后,她整个人都傻了。
雪白的纸上赫然一只卡通兔子!
想不到他看了那么两眼,就能记得分毫不差,线条流畅,比起自己画的反倒更俏皮可爱,只不过……画家的卡通兔子是不是也千金难求?
杨念晴瞅他:“南宫大哥不会打算送它给我吧?”
南宫雪却看着画笑了,带着罕见的顽皮之色,他捧起那张画递给她:“正是要送与你,你该不会嫌弃?”
更确定他是故意的,杨念晴嘴角抽动几下:“当然好了……”
话音刚落,突然有个磁xing的声音传来:“不好,依在下看来,实在是很不好,一点不好,太不好了。”
二人惊得同时回过头,门口一人衣白如雪,不是李游是谁!
南宫雪“哦”了声,问道:“李兄何出此言?”
李游踱进来,看看杨念晴,又看着那只兔子:“令人失望,自然不好。”
“失望?”
“不是千金难求的画,连在下都要失望了。”
顾不得看旁边南宫雪的神qíng,杨念晴扯住李游就往外拖,匆匆出门下阶,直走出院门,走过游廊,到树下才停住,丢开他。
李游退开两步:“姑娘莫要动手动脚,坏了在下清白。”
“你还有清白?”杨念晴失笑,“我问你,还敢不敢跟我打赌?”
李游来了兴趣:“赌什么?”
杨念晴道:“赌冷夫人和楚大侠,他们已经忘了。”
李游端详她半日,失望地摇头:“奇怪了,明知会输还要赌,莫非有的人并没变聪明?”
杨念晴道:“废话少说,你赌不赌?”
“求之不得。”
“这次我们是要有赌注的。”
“自然,”李游侧过身,伸出一根手指,“倘若你输了,就必须替在下洗这么多衣服。”
杨念晴慡快地答应下来:“好,若你输了呢?”
“随你如何。”
“随我?”杨念晴当即微笑,qiáng调,“随便我?”
李游看着她,长长的睫毛扬了扬:“自然。”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南宫雪的画(下)
依旧是那座小小的、古朴的阁楼,雕花的栏杆,红红的灯笼,还有,楼畔那棵熟悉的、又高又茂盛的大树。夜已很深,露气如雨,映着灯光,丝丝随风飘摇,初来这里那个夜晚见到张明楚尸体的场景再次浮现在脑海里,杨念晴觉得更冷。
已经是第二次坐在这里了,面前桌子上摆着同样jīng致可口的糕点与美酒,却是谁也没心qíng品尝。
栏杆外面的树荫下,赫然停着一口黑漆棺材,棺木质量上乘,自然是南宫雪答应冷夫人准备的,明知道里面是空的,可每个人心里反而更加紧张,因为它可能很快就会派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