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雪还是让人将别苑重重围住了,但凶手三番五次得逞,不也是这样?
更声穿透黑夜,子时已至。
众人本来都全神戒备着,直到此刻,确认树上无异常之后,才略略松了口气。
杨念晴笑道:“他不会来了吧。”
南宫雪微笑着站起身:“楚大侠或许没事……”
话说一半就没了下文,他整个人似乎都僵住了,怔怔地看着树下那口棺材。
棺材盖得并不严实,就在那当中的fèng隙里,依稀露着片小指头大小、并不显眼的蓝色东西,似是衣衫的一角。
明明是空的棺材,里面怎么会有这个?
冷夫人脸色煞白。
李游与何璧对视一眼,紧接着黑影晃动,再看时,何璧已站在了树下,他紧紧盯着那衣角片刻,忽然伸手将棺材盖猛地一掀——
一张熟悉的脸。
居高临下,灯笼将一切映照得清清楚楚。
面色虽难看,神态却极安宁,眉宇间依稀可以见到那片天然的傲气,除了唇角几点血渍,他整个人看上去仿佛正在沉睡,全无前几位死者的可怖之态,凶手显然很敬重他,并未过多折磨。
剑,依然挂在他的腰间。
看着那张发紫的脸与乌青的唇,死因无须怀疑。
谁也没有说话,都担心地看向冷夫人,却见她只是呆了片刻,渐渐地就恢复了日常的平静与优雅,身形一闪就轻轻落到了棺材旁边。
她静静地看了棺中人半日,忽然转向南宫雪道:“事已至此,一切还要有劳南宫公子。”
南宫雪道:“夫人放心。”
冷夫人摇头,又矮身朝他郑重地行了一礼:“我夫妻二人先谢过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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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有下人过来,将棺材抬到指定的房间里,至于安顿楚笙寒的遗体等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众人带着别苑内所有守卫仔细将别苑搜索了遍,自是没有凶手的踪迹,最终众人都回到小厅上。
南宫雪道:“那口棺材早起抬来时,李兄也曾亲眼查看过。”
李游点头。
当时里面空空如也。
但如今,那神秘的凶手不仅避过了重重守卫,瞒过了这里几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如期将楚笙寒的尸体送了进来,还主动将他放进了棺材里面!能做出这一系列简直不可能的事qíng,需要何等的本事,是何等的可怕!
“我一直命人将它停放在东边院子里,”南宫雪摇头,“也是我亲眼看着他们抬到这里的。”
杨念晴道:“现在就算把人都叫来问,也问不出什么,谁会留意一口空棺材呢,会不会……凶手就是别苑里的人,或者有人跟凶手勾结?”
南宫雪只微微一笑。
李游道:“南宫兄使出来的人,应该不会有错。”
冷夫人站起身:“不早了,明日再说吧。”
她竟不再看众人,转身就走。
事qíng既然发生了,再守下去已无意义,何璧自回房间,南宫雪去了前厅,与总管商议如何料理楚笙寒的后事,这样一个夜晚,恐怕谁也睡不着。
杨念晴主动拉住李游同行。
“有些人的胆子就不能像声音一样大么?”李游虽是笑话,却也担心,由她扯着袖子往前走。
“现在你得负责把我安全地送回房间,还有,晚上不能睡太熟,随叫随到。”
“随叫随到?姑娘很会拿在下使唤。”
杨念晴道:“不是赌输了就随便我怎么样吗,想反悔?”
李游停下脚步:“在下几时输了?”
杨念晴道:“你也亲眼看见冷夫人的反应了。”
李游没有反驳,因为他已看见,冷夫人正远远地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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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衣衫,在夜中显得分外清冷惨淡,她缓步来到二人面前,停住脚步,却没有说话。
李游站在原地没动,静静地看着她,并不询问。今晚发生的事固然是令人悲伤的,但看她的表现,杨念晴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安慰她了,一时也沉默。
冷夫人忽然道:“待送了他,我也要走了。”
李游点头:“夫人珍重。”
冷夫人道:“我想了想,你的话也有些道理,以往是我过于固执。”
未等李游说话,她又转向杨念晴:“有他在,你是幸运的。”
杨念晴尴尬:“夫人弄错了,我们……”
“他能明白这些,很好,”冷夫人打断她,“能跟着他,想必都是有福的。”
想她是看路上两人常斗嘴,所以误会了,杨念晴也不再解释,面前这女人对认定的事向来很自信。
李游笑道:“夫人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
杨念晴被雷到,往旁边移开两步。
冷夫人点头看杨念晴:“我并无一个儿女,明日就要走了,且送件东西与你吧。”
她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碧玉镯子,拉起杨念晴的手替她戴了上去。
大约是因为那无意中透出的慈爱,与母亲极为相似,杨念晴眼眶有点湿:“夫人这么快就走?楚大侠还……”
“留下来已无必要,走了,”冷夫人放下她的手,“你与我有些像,却未必是件好事,以后还是不要再乱想了。”
见她突然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杨念晴不解。
冷夫人转过身就走。
李游叫住她:“夫人且慢。”
冷夫人停了脚步,既不转身也不询问,静静地背对着二人。
“夫人还未想通?夫人之所以行游江湖能自得其乐,并非因为相忘,反而是相忆,只因夫人知道楚大侠必定记得你,”李游看着她的背影,却轻轻拍了下杨念晴的肩,“心中有qíng,为何不能容让些,既有qíng,又岂会这般容易忘记?”
杨念晴听得心头一暖。
他这番话并不只是说给冷夫人听的。
出乎意料,冷夫人竟没有生气,淡淡道:“多说无益,你们早些歇息吧。”
望着她远去的方向,李游喃喃道:“倘或还想不通,只怕要出事。”
杨念晴摇头:“你说的有道理,可她看起来也真不像在伤心,想不到她明天就要走……”
长长的睫毛掩去目中神色,李游打断她:“你若这么以为,就错了。”
话音刚落,他伸手揽住杨念晴的腰,腾空飞起。
身在半空看得更清楚,整座南宫别苑灯火阑珊,眼看着池塘、小桥、游廊、树荫一处处从脚底掠过,终于,李游抱着她无声地落地。
不近不远,正好可以看见灵堂当中的那口棺木,外面搭着简易的素棚,十来个下人正守在那里打盹,显得很冷清,冷夫人执意要求从简,南宫雪面上依她,到底还是暗中遣了人连夜进城,置办其余丧葬所需物品。
来这里gān什么?杨念晴皱眉,疑惑地望李游,却见他微微一笑,示意她不要作声,然后看向远处。
虽然此人嘴贱,但不得不承认他智商高,做事肯定有理由。
杨念晴没有多问。
夜更深,露更冷,枝头湿漉漉一片,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漫天风露中,终于出现一道白色的、优雅的人影。
步伐平缓,衣袂被风chuī得扬起,装束jīng致,可以看出有经心装扮过,皎皎姿态,恍若月中嫦娥。
她缓步走到门口,望着里面静静地站了许久,才抬脚走进去。
杨念晴张了张嘴,又闭上,看门外那几个下人还是睡得死死的,根本没有察觉到有人,应该是被她点了xué。
纤手抬,棺材盖忽然飞起,无声落地。
随后飞出来的,竟是楚笙寒的尸体。
此qíng可待成追忆(上)
寒冷的夜,越发衬出烛光的温暖,俊朗的脸在灯光映衬下,也显得温和了几分。他整个人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已睡去许久。
“十七年……还是我先来找你。”喃喃的声音如梦呓般。她对着尸体默默站了半晌,忽然身形一矮,也斜斜坐在了旁边地上,如同一个孩子般,双手抱膝,静静凝视着那张熟悉的脸。
表qíng渐渐迷惘,目中似有星光闪烁。
“当初的约定,各行其道,两两相忘,除非我们哪一个先死,另一个必定要赶去相送,哪知我果真只见到你最后一面。”
她低低叹息:“如今我来送你了,但你又何必如此急着走?就不肯让我一次,先送送我?李公子说得对,我始终没有忘记,你也没有忘记,是不是?只是我们都不肯承认罢了。”
素手缓缓朝他伸出,却又停在空中,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那只僵硬的手,缓缓摩挲。这只手曾经那样紧紧地拉着她,温暖有力,而如今,她却已许久没有拉过了。
她轻轻笑了:“这些年,你一直都派了人在暗中打听我的消息吧,其实我早知道的,只不过,我不想让你察觉,因为……”
手抚上他的脸。
“因为,倘若你发现我已知道此事,一定不肯再打听下去了,对不对?”
脸上冷漠之色全然褪去,换上了平日从未有过的温柔之色,温柔中,满是幸福与爱恋。
忽然,所有温柔尽数消失。
她咬牙恨恨地看着他:“但你还是不肯亲自来找我,不肯开口让我回去!”
面对她的愤恨,他没有回应。
恨恨的目光又渐渐软下来,她忽然笑了,伸手拿起旁边的竹箫,在他面上晃了晃,仿佛在对恋人撒娇。
“你可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当年我自创的‘凤箫声动三十六式’名动江湖,所有人都jiāo口称赞,谁知你看了,却笑我只会以箫作武器,反倒失却了它的本xing,然后你拿过它chuī了一曲《蒹葭》。”
素衣飞扬,傲然立于崖上。缠绵的箫声从指间流出,他放诞地盯着她,然而那冷酷的眸子深处,分明是一片浓浓的、化不开的笑意。
古老的词调道尽了青年男女们的爱慕:蒹葭苍苍……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央……
那一刻,她竟莫名地发慌,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回忆总是美好的,令人羡慕,令人沉醉。渐渐地,那美丽的脸上浮现出梦幻一般朦胧动人的光辉,眼中满盛幸福之色。
“待我再拿回来时,上面却已多了一句词,”她笑道,“‘小楼chuī彻玉笙寒’,你的名字,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笑,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
不多片刻,那片光辉又黯淡下来。
“可自那以后,我再没见你那么笑过了,”她垂下头,“是不是因为我总与你赌气,才令你如此?”
许久,她抬起头,露出一丝顽皮之色:“后来我借了你的剑看,其实我也留了东西,你当时看了那么久,却还是没有发现。”
纤纤玉手拿过他身边的剑,缓缓□。
剑光dàng漾,寒如水。
杨念晴一惊,李游摇头示意她放心。
看着那剑,冷夫人皱眉似有不悦,她放下剑,反而将剑鞘拿到他面前,十分得意:“你总拿着剑看,却并未留意这剑鞘里面,‘冷落清秋节’,你天天用它,有没有看到?”
她只管自言自语,根本忘却了一件事,面前的他已什么都看不到了。
笑声渐渐轻下来,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缓缓将剑送回鞘中,放回他身边:“如今我已不再年轻,你却还是没变,那日见了我,是不是很失望?若我们永远像当初见面时那样该多好!我知道,那日你其实并没什么要紧事,叫他们过一日再来,也只不过是想多见我一面而已,是不是?”
声音已发颤,她终于伏在他身上,轻声泣道:“但你为何不肯说,竟不知……我也在等么?”
“当年你早出晚归一心练剑,天还未亮就走了。”
每次看着灯下那个拭剑的影子,看着那张令她心动窒息的脸,她几乎就要开口请求了,然而她没有。只是当那个人影真正消失在门外以后,她便再也不曾合眼。
“我很想叫你留下来,好好陪我一天,就算哪里也不去,陪我坐着也好……可我始终没有说出来,”她摇晃着他,流泪,“其实你也在等我说,是不是?你总是这脾气,不肯服输,可我是你的妻子,为何你连我也不肯让一次?”
“怪我,我若是说出来,你该会留下来陪我吧?我却与你一般要qiáng,我……我也怕你不答应……我怕先低头,会令你看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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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分明深爱着妻子,却从不肯开口说出来,另一个也同样不肯服输,两个同样好qiáng的人走到一起,是幸还是不幸?
杨念晴早已看得满面泪痕,忍不住往李游肩头靠。
洁白的衣裳沾湿大片,李游没有再嘲讽,反而顺势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可见触景生qíng,他也不够冷静了。
那边冷夫人已出神,根本没有留意外界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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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离开你的,只要你开口留我,就算只说一句话,我也断不会走。可……可你没有!你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点头同意了。”
她握紧了那手,咬牙道:“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有多气!我故意为你选妾,故意要你送我,你还是不肯说!”
“后来我就真走了,既然你不在意,我又何必在意你!”
“没有你,我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许久,手缓缓松开,她擦擦眼泪,忽然自嘲地笑了:“我实在不该怪你。我是你的妻子,却也从未对你忍让半分,总是与你赌气,成亲十九年,我都没能为你留下一个孩子,你如今会不会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