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是他发现,自己曾经活在一个荒谬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比一夕之间, 发现自己一直以为的无可争辩的世界观被颠覆更能让人崩溃。
他是储君, 他想要的东西就能得到, 这理所当然。
可傅丹青说,不是, 世上的所有人要得到都要有付出, 无论付出的是货真价实的物品,劳动或者脑力谋划。
他是君, 是晁氏王朝唯二的君者,生来与众生不同, 可以随意决定一个奴婢的生死。老皇帝折腾死了那么多人,整天一不顺心就把下人拖出去打死,奴婢的性命就是这样轻贱的,可以被他们随意摆弄。
可傅丹青说, 不是,剥除了那层身份的外衣, 君也好,臣也好, 百姓也好, 奴婢也好,都是人, 在自然天地眼中皆不过是百年性命的刍狗,就跟人眼中的蝼蚁一般无二。他看到人倒在那里断肢残血,奄奄一息,他就会觉得恶心,会难受,这份不适来自于感同身受,来自与恻隐之心。而君者一切的优越,来自于臣民,倘若有一日臣民意识到他们不再需要屠戮自己的帝君,那么他这个君便会轻易消失在天地之间。
他讨厌老皇帝,厌恶这个身上流着跟自己差不多血液的肮脏男人,这个男人的一切都让自己感到厌恶,无论是从他癫狂的举止还是放肆的傲慢。
可傅丹青说,他在老皇帝身边长大,体内流着老皇帝的血,受着老皇帝安排的教育,看着老皇帝的一举一动,他正在变得与老皇帝一模一样。
……
“我该怎么办……”长谈之后,晁元辰沙哑着嗓子问面前的男人。他像是一个漂浮在海中的男人,紧紧地抱着一块浮木,刚好又在浮木的方向上看到了一点模糊的灯光。
“你该怎么办,取决于你想怎么办。”这已经是意沧浪默默将晁元辰又抱回宫殿之后了,弄脏的外袍被他脱下来随意的丢在一边,小太子就像每一个他这个年纪的少年,褪去幼稚的狡黠与乖戾,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茫然和无助。
而意沧浪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人抱入自己圈出的一片温暖当中,告诉他:“晁元辰,这恐怕是我此生唯一一次喊你的名字。我不是你,我不知道你要什么,你能做到什么,我能做的只是教你如何去获得你想要的东西。顶多顶多,跟你说我的世界,但你的世界是什么颜色,这取决你,你才是那个手拿画笔的人。即使是现在,我说的这些也只是我的世界,这些在我看来是错的,但对你来说,这是对是错,要由你自己来决定。”
晁元辰怔怔地看他:“我做错了,不是因为你告诉我做错了,不是因为你生气,而是因为……”晁元辰想了很久,“就在我看到那一幕的时候,我知道我错了。”
“嗯。”
“我不知道,拖出去斩了,廷杖,扒皮抽筋,贬入永巷……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我从来不知道,也不会关心。从小到大我看到的,就是当我说用这些来威胁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会给我要的。”
晁元辰睁大了眼,可是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还是流了下来:“原来我说的话,会有这样的结果,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我自己从来没想过去看!”他紧紧地睁大眼,甚至开始无意识地去抠自己身上还没有收口的伤口。
眼见他又有发病的趋向,意沧浪连忙抱紧他,后来甚至整个人将他压倒在地上控制住他的四肢防止他继续自残,一遍遍地在他耳边低声道:
“没事的,没事的,这些不全是你的错。 辰儿是世上最勇敢的人,做错了事情不要紧,没有谁会永远不做错,我们的日子还很长,我们还来得及去改正去弥补这些错误。”
“我们……”
“对,我们,你和我,我会和辰儿一起去弥补这些错误
到最后晁元辰哭得满头大汗,精疲力尽,才沉沉睡去,意沧浪的手背甚至被他挣扎得抓得一塌糊涂。
睡着的晁元辰仍旧非常没有安全感 ,意沧浪一离开他就开始颤抖。意沧浪没有办法,只能暂时守在他身边。
但他的事情并没有全部做完。
看着晁元辰冷静下来,意沧浪冷声对六六道:“晁元辰有什么病!”
“……你还记得他这具身体的身世吗?”
意沧浪一怔:“那个老皇帝强上了自己亲妹生下了他这个说法是真的。所以这是近亲通婚导致的?”
“一部分,还有后天的引导。”
不用六六解释意沧浪也能想到,就老皇帝那个实打实的真变|态,经年累月这么潜移默化、以身作则,他家阿卷就算先天基础再好也要被人带坏!
“这次这么严重还有一个原因,事情的起因你已经知道了。”六六道。
“那个香有问题,这种事情,估计里面不干净的东西不会少。”
“是这样,老皇帝自己用惯了,不知道对晁元辰来说诱因叠加意味着什么。”六六顿了顿,道,“其实这样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你别忘了你来找晁元辰的时候刚刚从老皇帝那边回来,那件外袍上面沾了一身的龙涎香。”
“难怪那个时候阿卷也有发病的迹象。”意沧浪不难想到之前晁元辰不太正常的模样,诱因叠加之后再度接触,这简直可以升天了。他叹了口气,“我大概有思路了,六六,你告诉我的这些分析很重要,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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