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晟微微支起来一些,问道:“不知众人所劾何事?”他既无法起身,只好向旁边挪了挪,给刘符留出地方,请他坐下。刘符也不客气,坐在他旁边,随手抽了几张竹简,大略扫了扫,边看边道:“说你在蜀地严刑峻法,使得川中百姓都民不聊生了。”
王晟面容微肃,沉声道:“将军容禀。夫天下大定,当行仁政,教化百姓,使其安居。方今天下汹汹,法不加于官吏,政不达于百姓,民不畏官,官不爱民,豪右纵横,劫盗充斥,皆用猖獗,积弊已久。为今之计,必先约之以法,威之以刑,剪除奸恶,明正法轨,待吏民畏法,则法令自行,然后可行仁政。”
王晟顿了顿,见刘符不说话,便继续道:“况晟在蜀地,立法十二,布之道路,遍示诸吏及庶人,一月之后,有犯法者以法绳之,不敢枉杀良善,亦不敢姑息奸诈,若果至民不聊生,请杀我以谢天下。”
刘符听着同上一世几乎一样的说辞,不住暗自点头,自王晟死后,就再没人对他这样说话了。这一番话,虽然看似请罪,实则理直气壮,偏又说得有理有据,令人说不得他什么。刘符一面想着,一面抓了一大把鱼食扔进池塘里,看着塘中鱼食虽多,锦鲤却互相争食,忆起上一世时他取诸人诉状以示王晟,颇有让之之意,王晟也如今日一般慷慨作答,令他初闻此言,不禁汗出如浆,大为感愧,忙起而谢之。今日却有所不同,他本就不欲对他有所责备,闻之只觉理所应当,于是只微笑道:“景桓言重了。”刘符忽然想,此时王晟对他还有所拘束,尚会一板一眼地对他解释,若是放在两三年后,王晟自觉见信日久,一身傲气便不加敛饰,听到这种弹劾,当先一句必是要骂道“竖子不足与谋”,想到此,刘符脸上笑容难敛,又抓了把鱼食扔进塘里。
岂料王晟却从榻上掩腹撑起,目光深如寒潭,问道:“将军不信?”不知是否因为起身太过勉强,他的脸色一瞬间白了几分,目光却紧紧攫住刘符的眼睛,丝毫不让。刘符虽做了十年的皇帝,但一直师事王晟,从不敢有所怠慢,此时见他目光严正,下意识地出了一头薄汗,忙道:“先生之言,皆是符心中所想,字字如出我之口,方才心自奇之,故而未答,只道言重云云,实无他意,先生勿怪!”言罢,忙扶王晟靠回榻上。刘符此时虽未称帝,只是将军,但此行也是以君事臣,王晟却坦然受之,既无失措之举,又无激奋之色,顺着刘符的力气重又倚在榻上,按在腹上的手却未再拿下,再开口时声音低了许多,“臣虽回关中,然留官吏以行臣政,将军且看,三年之后,蜀中之治,必不负将军。”
刘符乍见王晟复生,思绪万千,然又见其病容憔悴,心中既喜且悲,感慨难言。此时听他声音勉强,却句句忧心政事,毫不自惜,忆及他最后病骨支离,积劳而死,而自己却不听其遗言,全失山东之地,以至身死国破,恨之不及。刘符心绪翻涌,执王晟左手感慨道:“蜀地酷热,更兼涝旱交替,气象无常,多不见日。先生体弱,入川一年便病重至此,竟难起身,令我心痛如割。”
王晟怔愣一下,随即淡淡笑了,回握住刘符的手,道:“臣未佐将军成就功业,虽病而不敢言死,必当善加修养,几日后当无恙,将军勿虑。”刘符哼了一声道:“此次便罢了,若再染疾,定不轻饶。”王晟笑道:“惟将军裁之。”言罢,两人相视而笑,刘符心中微畅。
这时忽听门人来报,言小公子拉了一车药材,停在府外。原来众人多称刘符为主公,便敬称刘景为小公子,言未毕,刘景已进来了,望着刘符大步而来,口中道:“哥,你说的药材我给你拉来了,一整车呢。”走近后方才见到榻上的王晟,连忙变成小步,到榻边恭敬问安后道:“关中、川蜀之地还需仰仗先生,先生可要好好养病。”王晟看了刘符一眼,笑道:“多谢关心。”
刘符见幼弟虽只有十五岁,但言语已颇为得体,大有己风,心中甚悦,招呼他到自己近前,揽在怀里,感叹道:“景儿都会关心人了。”转头又对王晟道:“车中药材,景桓自择其有益,余下的就也都留在府中吧。”王晟点头道:“谢将军。”刘符替他掖了掖毯子,拉着刘景起身道:“景桓快些养病,待你痊愈,我在府中设宴为你接风洗尘,到时候叫众人都去。”王晟佯作一揖,“不敢不从。”刘符哈哈一笑,王晟性情威重,不意今日竟和他开起了玩笑,倒让刘符颇感意外,“你早些歇息,川中事宜我不急着看,迟几日也无妨。”王晟眼带笑意,不置可否,温声道:“恕臣不能相送,将军路上小心。”
王晟倚在榻上目送一大一小这二人远去,左手下意识地微微攥起,过了半晌,想起自己睡着前正在看的竹简,在身边寻了片刻,终于在地上找到。再展开时,不觉看一阵便轻轻叹一口气,又不知想起什么,微笑起来。
第4章
刘符拿着王晟所上治蜀表,一目十行地看完,收好放在旁边,问刘景道:“你去看看景桓身体好了没有,若是身体无恙,今晚就设宴给他接风。”刘景正趴在刘符脚边读《战国策》,闻言头也不抬道:“差下人去就好了,我正看到张仪说秦王呢。”刘符把书拿过来看了两眼,随即放到远处,抬脚轻踢了刘景两下,催促道:“通篇都是张仪一个人在说,有什么好看的,快去!”探病自然差何人都行,但让刘景去便能示王晟以亲近倚重之意,刘景才十五岁,一时自然想不到这层,不过他一向颇为听话,在刘符的连声催促下,闷声应了一句“是”,然后便乖乖去了。刘符看他出门,重又捡起放在地上的战国策,津津有味地读起了策士纵横之论。他少好犬马,不喜读书,上一世称帝后为作表率曾读了些《论语》、《尚书》一类的经典,但读得颇为勉强。这时看到战国策论,总觉得和王晟进言时有几分相似,一时莫名有了些好感,不知不觉便读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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