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重阳的话猝然间被打断,她张了张嘴,有些手足无措。
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她朝思暮想的心头ròu,三载未见,就已经不记得她了。不仅视她为陌生人,还信誓旦旦地说他母亲已经死了,说她是拐子。
自己明明是他的母亲啊,可是他却不信。
被自己的孩子拒绝,这世上,还有比这更令人痛心的事qíng吗?
洪亮的童音似锤子一般打在顾重阳的心头,将她的心敲出一个窟窿。
顾重阳觉得自己心在滴血,从未有过的委屈令她忍不住泪流满面。
不管她葡萄树种的多好,不管田庄上的人多爱戴她,不管她的医术多高明,都无法掩盖一个事实,她是个失败的母亲!
她没有尽到母亲的义务,她的确不配做睿哥儿的母亲。
顾重阳捂了脸,渐渐哭出声来。
“你是鬼吗?”耳边传来睿哥儿软软的声音,似安慰似肯定:“rǔ母说人死了,就会变成鬼魂。难道你是我母亲的鬼魂吗?”
顾重阳抬起头来,双眸红肿,声音哽咽:“我不是鬼魂,我是你母亲,你的母亲还活着,没有死。”
睿哥儿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与怀疑,好像在犹豫要不要相信眼前这个女人的话。
可是祖母是不会骗自己的。难道是祖母记错了?
过了好一会,他把脸转过去,问贺润年:“父亲,这位姐姐说她是我母亲,是真的吗?”
顾重阳忙不迭地点头:“是真的,我就是你的母亲。”
说完,她站起来,目露乞求地望着贺润年。
贺润年皱了皱眉,眸中闪过一丝为难与犹豫。
这一丝犹豫令顾重阳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贺润年,你说话啊!”顾重阳脸色发白,眼角含泪地对贺润年道:“你怎么不说话,你跟睿哥儿说啊,说我是他母亲,你为什么不说话!”
说到最后,顾重阳已经的嘴唇已经抑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父亲,她是我母亲吗?”
感觉到气氛不对,睿哥儿从椅子上滑下来,走到贺润年身边,怯怯地问道。
面对妻儿的拷问,贺润年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浅浅的叹息。
“郑达家的,抱大少爷出去。”
郑达家的应声而入,抱了睿哥儿就走。
“不。”顾重阳一把拉住睿哥儿的手,恳求道:“别走。”
睿哥儿眼中尽是迷茫。
贺润年走上前来,掰开顾重阳的手,将她与睿歌儿隔开。
湘妃竹的帘子高高掀起又重重落下,睿哥儿的身影消失在顾重阳的视线中。
“睿哥儿,我的儿子!”顾重阳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挖走了一块,她扶着竹帘,透着fèng隙见睿哥儿趴在郑达家的肩膀上,走出了大门。
“贺润年!”顾重阳又是伤心又是难过,满脸哀痛地质问贺润年:“你为什么不跟睿哥儿说实话?难道我不是他的母亲吗?你不是标榜自己是君子吗?你不是张口闭口文、行、忠、信吗?这就是你的信吗?你就是这样以身作则教儿子的吗?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在儿子求证的时候,贺润年的沉默令给顾重阳致命的一击,她又恨又怒,说出来的话越来越难听。
“你们延恩侯府自诩名流世家,却做着猪狗不如的事。太夫人是长辈,她就是再不喜欢我,也不能这样颠倒是非挑唆睿哥儿。好,她老了,头脑昏聩了,又是长辈,我不跟她计较。可你呢?你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居然也能做出这种离间骨ròu的事qíng来。你是什么君子?说你是小人都侮rǔ了小人这两个字!”
不管顾重阳说什么,贺润年却总是一言不发。
顾重阳说完了这一通,一回头见花梨木扶手椅上放着一个jīng致小巧的九连环,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刚才睿哥儿还坐在这里玩呢。
一想到睿哥儿已经走了,自己做什么都不能回转了,顾重阳又后悔起来。
睿哥儿不认她又有什么关系,他现在还小,才五岁呢。等他长大了,自己再跟他慢慢说。
她刚才应该问问他喜欢吃什么,喜欢玩什么。
自己给他做的衣服鞋袜,编的小狗,亲手削的小木剑都没有来得及拿出来。
下一次,一定不能忘了。
顾重阳把九连环紧紧握在手里,舍不得放开。
一室无言,两个人各有心事。
心里想着睿哥儿的事qíng,顾重阳神色奄奄地坐在椅子上,忽略了贺润年还在室内。
过了好一会,才传来贺润年艰涩的声音:“重阳,沈家舅舅一家都被斩首了。”
这句话好似一个焦雷,打得顾重阳整个人都呆了。
“你说什么?”她脸色发白,不敢置信地望着贺润年:“谁被斩首了?”
“是你舅舅跟两位表哥,还有沈家上上下下所有的女眷。”话一出口,就好说了很多,贺润年没有顾忌:“他们都被斩首了,圣上一个月前下的旨。辽东卫的折子三天前到的,说是已经就地处死……”
“这不可能!”贺润年的话还没说完,顾重阳就已经霍然起身,厉声打断了他:“我舅舅一家被判的是流放,早就在辽东服役了,怎么可能被斩首?就算我舅舅与两位表哥都被判斩首,我舅母表姐她们是女眷,怎么可能也被牵连呢?伪帝的事qíng,已经盖棺定论,初衍大师说了,既往不咎。他言而有信,滴水成冰,绝不会做出这种出尔反尔的事qíng的?你为什么要骗我!”
“不是初衍大师的意思,是皇上下的圣旨。”贺润年十分有耐心地解释着。
那就更不可能了,如今初衍大师把持着朝政。
“君无戏言。”顾重阳冷笑:“皇上如此出尔反尔,初衍大师不会让他如此的!”
贺润年目露怜悯地望着顾重阳:“初衍大师上个月圆寂了。”
第4章 。生死
“不、不、不。”顾重阳闻言脸色大变,头摇得似拨làng鼓一般:“初衍大师一向身体康健,从未听说他身体有疾,他如今四十岁都不到,怎么可能会死?这不可能,你休要骗我!”
顾重阳的声音很大,好像这样就能证明贺润年刚才说的都是假的一样。
“是火化的。”贺润年的话令顾重阳绝望:“初衍大师说自己尘缘已了,是时候走了,于是便要求火化。皇上下旨将他生前居住的少师静室改建为嘉福塔,专门供奉他坐化时留下来的舍利子……”
贺润年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重阳,我没有骗你,你舅舅家被满门屠首……”
“轰”地一声,顾重阳只觉得脑袋都要炸开了。
舅舅遇难了,还有舅母表哥表嫂他们都死了,还有几个小侄儿,小侄女,他们那么小……
怪不得她从上个月开始就没有再接到过舅母的来信了,怪不得已经出嫁的素迎表姐上个月来的时候几次yù言又止,还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着抹眼泪,她还以为素迎表姐在婆家受了委屈。
原来是舅舅他们遇难了。
怎么会这样?皇帝明明说了要赦免他们了啊,天子怎么能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顾重阳心里痛得滴血,痛得她头脑轰轰作响,随时都会晕厥过去。
她死死掐着手心,qiáng迫自己保持清醒,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在支撑着:“那我素迎表姐怎么样了?”
贺润年见她扶着椅子摇摇yù坠,心里就觉得有些不忍:“重阳,素迎表姐她前几天……得病bào毙了。”
顾重阳的眼泪“哗”地一下流了出来:“怪不得,怪不得素迎表姐说让我好好活着,还说让我代她照顾两个孩子……原来她已经知道了,原来她知道自己难以善终……”
可笑她还什么都不知道,还跟身边的丫鬟抱怨素迎表姐说话不算话,答应了来看她却没有来……那个时候素迎表姐恐怕已经被家里人看管起来了吧!
顾重阳身子贴着椅子缓缓滑倒坐在地上,心里一片冰凉。
舅舅不在了,素迎表姐也不在了……最疼她的人,跟她最亲的人都没有了。
从今以后,这世上就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了,没人管,没人问,就像孤鬼一般。
顾重阳觉得有一种锥心的疼,这种疼比母亲去世的时候更甚,比继母冤枉她偷东西,父亲听信继母的话让她跪祠堂的时候更甚。
顾重阳双手抱膝,把脸埋入臂弯。
“重阳。”
贺润年看着她乌鸦鸦的头发似上好的绸缎,整个人缩成了一团,心里的怜惜就怎么也止不住。
可是他今天来是有重要的事qíng要办的。
顾重阳再可怜,也没有贺家上上下下众人的安危重要。
眼下绝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若因为他行错半步,致使贺家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他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还有什么话,你一起说了吧!”
顾重阳泪流满面,怔怔道:“不用再遮遮掩掩了。”
“重阳。”贺润年说着,突然撩起袍子跪在了她的面前:“求你救救贺家上下人等的xing命。”
“你说什么?”顾重阳抬起头,泪眼迷蒙中见贺润年脸色紧绷,难过中带着几分壮士断腕的决绝。
“重阳,我知道这个时候这样做不厚道,但是我也是没有办法了。”贺润年垂了眼皮,不敢与顾重阳对视:“所有跟伪帝有关的人都受到的牵连,我们贺家也不例外。重阳,求求你,求求你……”
贺润年说着话,身子已经深深地伏下去,前所未有的谦恭。
男儿膝下有huáng金,除了天地君亲师,再不能跪旁人。
顾重阳看着贺润年的此番举动,心中渐渐清明起来。
“贺润年,你要我死?你居然要我死!”
她抹去眼泪,死死地盯着那个跪在地上的身影。这个穿着天青色衣服的男人,她的丈夫,她仰慕了整个青chūn岁月的男子。
不由自主地,她整个人就如筛糠一般抖了起来。
她冷,前所未有的冷。
她深深爱慕着的男人,满心满意地嫁给他。从一开始他的避之不及冷眼相对,到后来他亲自上门提亲。她是多么欢喜,以为从此以后花长好,月常圆。
纵然因柴惜月的出现,消磨了他们之间的恩爱,可她却相信,一日夫妻百日恩。没有了爱qíng,她还是贺府的当家主母。为了睿哥儿,他也要维持她的体面,至少会让她活着。就像现在,避在庄子上。
可眼前的事实却打碎了她的念想。
不、她不能死!
她还没有看到睿哥儿长大,还没有看儿子娶妻生子。她亏欠了睿哥儿的,还没有补偿。她不能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了。
贺润年抬起头来,眼圈已经红了:“重阳,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纵是铁石心肠,也舍不得你去死。可事qíng到了这一步,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若我有一分一毫的办法,也绝不会让你受此大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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