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二人来张氏这里的次数反而多了起来,有时候打着请安的名义,在这里一坐就是一早上,无非聊天说话打发时间。
深宫女子多寂寞,她们又不像刘桢刘婉那样成天可以往外跑,咸阳宫再大,每日抬头也就看到相似又相似的屋檐瓦当廊柱,再没了刘远的宠爱,内心寥落可想而知。
张氏原是极看不惯她们的,她对刘远的姬妾,不管是陶氏还是旁人,一律都喜欢不起来,如果说最初在郡守府遇到这种事时还会反应激烈,但这么多年下来,她也早就麻木兼且习惯了,开始学会漠视甚至无视她们。
但是邓氏和虞氏现在没了宠爱,又无子女傍身,如无意外,她们的下半生也就只能在这个宫廷里抑郁终老了。
这么想着,张氏反倒觉得她们有些可怜起来。
于是这么一来二去,张氏也就默许了她们时常过来周南殿作客,三个人在一道说话,时间总是过得更快一些。
看着二人手指翻飞的熟练技巧,张氏有点惊讶:“你们从哪里学来的手艺?”
邓氏一笑:“我们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如何不会这些手艺,从小也是编熟了的。”
张氏就问:“那你们后来是怎么到西楚霸王身边的?”
邓氏道:“我是因为家里穷,乐舞坊的人见我生得好,便向我阿父买了我,将我带去学那些,过了几年,自然就可以等那些贵人上门,待价而沽了,幸而是遇上了西楚霸王,否则说不定会被如何糟蹋,也就见不到皇后了。”
项羽对女人虽然抱着高高在上的态度,但是他本是极为骄傲的人,自然也不会像某些有特殊嗜好的贵族那样去nüè待自己的姬妾,又加上他生来雄伟魁梧,女子多爱之,纵然不能独宠,也还是对他心存感激的。
说起这段往事,邓氏倒是落落大方,毫无遮掩扭捏之意,相处久了,张氏便觉得这人也还是可以的。
相比之下,虞氏就有些内向沉默了,往往都是张氏问一句,她才答一句,可也就是因为她这样温柔安分的xing子,才会让刘远觉得无趣,否则以她的美貌,还要更胜邓氏一筹,若能有陶氏那般的玲珑心思,只怕如今就要三千宠爱在一身了。
张氏听了她的话,感同身受道:“也是,这宫闱之中,看着富贵,但谁不是吃苦过来的呢!”
邓氏快人快语:“还真有人不是!听说陶夫人原本就出身南阳望族,自小也是锦衣玉食的,后来虽嫁与宋留为妾,却也备受宠爱,如今又得封夫人,受陛下与殿下看重,可不正是得天独厚?有些人生来就是好命呢!”
张氏轻哼一声,顿时不再言语。
陶氏是她心上的一根刺。
说来也奇怪,陶氏的容貌明明不怎么出众,比起邓氏和虞氏,那简直只能算太一般,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圣眷长盛不衰,刘远不说独宠,起码陶氏在他心目中,也是占据了一席之地的。
难道就因为陶氏为他生了个聪明伶俐的儿子吗?
可再小的刘榆也很聪明,怎么就没见刘远对他及其生母刮目相看呢?
这是张氏最为费解的事qíng。
见张氏面色不虞,邓氏立马闭上嘴巴,虞氏则一直都在低头gān活,二人不说话,她就更加不会主动开口了。
一时间,宫室之内有些沉默。
“阿母!”清脆的喊声打破了片刻的沉寂。
随着一道香风,亮眼的颜色随之飘了进来,朱huáng相间的衣裳非常不符合时下宫廷提倡节俭的风气。
邓氏和虞氏不用看也知道来人是谁了。
不是长公主,也不是三公主,必然是皇后的长女安阳二公主了。
也只有她才会无视张氏的命令,公然在宫中穿起如此鲜艳的衣裳。
果不其然,张氏瞧见她的打扮,就皱起了眉头:“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如今前方战事吃紧,能节俭就节俭,不要过分奢侈,瞧瞧你这都成什么样了,身为公主,都不知道何为表率吗!若是你阿父见着了,定要你吃一顿训斥的!”
她在说这番话的时候,邓氏和虞氏便都知机地告退了。
宫室之内转眼就剩母女二人。
刘婉眼圈一红,不再掩饰自己的心qíng,扑向张氏,呜呜哭了起来。
张氏大吃一惊,也顾不上责备女儿了,搂住她就连声问:“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刘婉哭道:“那个该死的赵俭,他说他喜欢的是阿姊,他不想娶我!”
张氏又惊又怒:“此等狂徒,能娶到公主,已是他三生修来的福分,竟还敢口出狂言!我这就去请陛下主持公道!走,和阿母走,别哭!”
她说罢就要起身,却被刘婉死死拉住。
“阿母不要!”
张氏怒其不争,顿足道:“你当初说要嫁他,我就不同意,结果你还闹到你阿父跟前去,非把这件事闹得天下皆知,现在他说出这种话了,难道你还真要继续错下去吗!”
刘婉拭泪道:“若是被阿父得知此事,他要降罪赵俭,又如何是好?”
张氏尚且要担心刘远知道这件事qíng之后,很可能还要骂刘婉一顿,因为当初也是她执意要下嫁,而非赵家主动,但是现在一听女儿的意思,她就知道刘婉哭归哭,根本就还心系赵俭。
一面是痛惜女儿受委屈,一面又是气恨赵俭,张氏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快快从实说来!”
刘婉哭哭啼啼,这才就将事qíng原委道出。
二人订下婚约之后,刘婉就更加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找赵俭玩了,有时候还会找到上唐乡侯府上去。
赵家人自然是小心恭迎,唯恐礼数不周,但赵俭却偏偏一反之前讨刘婉欢心的姿态,对她避之唯恐不及。
如是几次都扑了个空之后,刘婉就恼羞成怒,逮着赵俭在家的时候,气势汹汹地上门,把人给堵了个正着。
避是没法避了,赵俭也是少年心xing,面对刘婉的咄咄bī人,实在忍耐不住,就跟公主大吵了一架,qíng急之下,甚至说出“我一开始想求娶的就是长公主,像你这般跋扈的公主,谁人想娶回家啊,连三公主都比你好呢”之类的话。
刘婉自当上公主以来,事事顺心,何曾受过这么大的委屈,赵俭是她自己求来的驸马,本以为这人活泼有趣,与自己xingqíng相投,将来一定也会夫妻恩爱,谁知道这都还没成亲呢,就闹成这样,刘婉觉得又是委屈又是恼怒,一面气恨赵俭竟然敢不喜欢她,一面又有种长姊抢了自己心头好的恼怒,虽然理智上知道这也许跟刘桢没有关系,但是qíng感上还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整座咸阳城,那么多公卿子弟,青年才俊,刘婉都看不上眼,唯独看上为世人耻笑的赵家二郎,谁能料到一腔真qíng反而会被辜负?
张氏听完来龙去脉,也觉气恨不已,当即也不管刘婉苦苦哀求了,直接一状告到刘远那里。
刘远果然先将刘婉狠狠骂了一顿,因为这桩婚事,当初若不是刘婉主动请求,刘远再不疼惜女儿,也不可能把她嫁给名声不好的赵俭。
结果这下好了,果然出事了。
自己的女儿要骂,别人的儿子当然更不能放过,尤其是赵俭的话语之中还牵扯到刘桢,要是传出去,一个不好就会变成“两位公主抢男人”的流言版本,皇室的名声可真是要没了。
不过还没等刘远抓人,赵翘就带着儿子入宫请罪了。
准确地说,是被抽得奄奄一息的儿子。
在得知赵俭和公主吵架的内容之后,赵翘二话不说,拿着鞭子就把赵俭抽得哭爹喊娘,末了也不管他老娘和老婆的哭泣求qíng,直接就把人给拽进宫来请罪来了。
赵翘的认罪态度也很gān脆:陛下,此事是二郎自知有错,口出狂言,对公主不敬,实在是罪无可恕,如今我已经把他打了一顿,想杀还是想怎么办,请陛下定夺。
面对已经出气多入气多少的赵俭,刘远反倒不好说什么了。
这个时候刘婉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赵俭被绑进宫的消息,也跑过来替赵俭求qíng,还抱着昏迷过去的人哭得死去活来。
见到这种qíng状,刘远除了恨其不争,还能说什么,他只能对赵翘说,这是小儿女们之间的小打小闹,咱们这些做长辈的就不要多管了,再说你也把他打成这样,有什么罪过也都揭过去了,此事就这样罢,以后让他谨言慎行,不要祸从口出。
婚事当然也不可能就此作罢,旨意都明发了,再说就算取消,刘婉本人也未必愿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爱怎么就怎么,刘远真是管都不想管了。
小儿女的纠纷告一段落,刘远却被国事烦得一个头两个大。
英布不是一个好打的对手,刘远很明白,因为他就曾经跟英布jiāo过手,此人善于用兵,又肯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当年若不是英布主动投降,只怕刘远还要花费很多jīng力才能收服他,也就不一定能够觑准时机,战胜项羽了。
这样的对手注定棘手,别说毫无领军作战经验的刘楠,便是许众芳带兵去剿,也不敢立军令状说自己一定能够打赢。
刘远原本是不想让刘楠去的,奈何刘楠再三请缨,他也想以此试试长子的能力。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刘楠这把剑出鞘之后,是伤人还是自伤,就全看这一次了。
从大军出发到如今已经三个月有余,刘楠断断续续和英布打了几仗,乾军在数量上占了优势,但是在经验上,英布远胜刘楠,幸而刘楠左右还有偏将杜俊辅佐提点,杜俊此人是许众芳提携上来的,打仗也很有一手,有他在,刘远也可稍微放心一点。
除却北方匈奴的威胁,剩下的,就只有身在闽越的赵歇了。
“我准备亲征闽越。”刘远对陶氏如是道。
彼时他正在陶氏的宫室内休息,闭着眼睛,任由陶氏为他揉按着额头。
这也不算泄露军qíng,因为此事已经在小朝会上议论过了,虽然朝中半数赞成,半数反对,不过这并没有动摇刘远的决定。
赞成的人主要是因为现在朝中确实没有拿得出手的可以出征的将领的,唯一还算有威望的便是北军中尉诸gān,但是北军是拱卫皇廷的近卫部队,如果把北军也调走了,那等于京畿地区的安全也没了保障,这时候要是谁再来个谋反之类的,那所能倚赖的就只剩下赵翘的卫尉了,这也就是朝臣反对的原因。
但是刘远已经下定了决心,他本来就是马上得天下的皇帝,再度披上甲胄投身戎马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现在放眼国朝,西南,东南,北方,皆起战火,一处未平,就等于疆土少了一大块,时间拖得越久,只会祸患越大,甚至于成为子孙后代不得安寝的根源,所以即使匈奴一时半会无法打败,英布和赵歇这边,也绝对不能任由他们继续蹦跶——在这一方面,刘远绝对拥有作为一个开国皇帝的雄心气魄。
“朝中人才济济,陛下何必亲身犯险?”陶氏关切道。
刘远摆摆手,“此事已定,勿要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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