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如此坚决,陶氏也就不多嘴再劝了,她想了想,道:“妾听说闽越是南蛮之地,山高险阻,语言不通,只怕士兵到了当地难以适应,陛下不如多带一些医者,以防万一。”
这就是陶氏的能耐了,换了张氏或者刘远的其他姬妾,就绝对说不出这番颇有见地的话。
刘远闻言果然大喜:“善也,陶姬真乃女中姜尚!”
陶氏抿唇一笑:“陛下谬赞,女中姜尚何等赞誉,妾如何当得起,不过是灵机一动,幸得陛下垂青,若论谋略,妾也万万比不上长公主啊!”
刘远哈哈大笑起来,因为局势而焦灼的心qíng总算有所缓解:“依我看,你比起阿桢也不遑多让了,若你是男儿,指不定如今也能当丞相了!阿桐呢,怎的不见他?”
话刚落音,刘桐便来了。
宋弘虽是刘桐亲兄长,与这个弟弟却不甚亲近,反倒镇日与刘槿待在一起,是以刘桐小小年纪,时常都是一个人看书玩耍,加上他素有宿慧,不过五六岁,说话应对便如成人一般,刘远惊奇之余,自然也倍加喜爱。
“凤栖见过阿父,阿父安好。”刘桐拱手肃然道。
“吾家小凤,快快过来,到为父跟前来坐着!”刘远朝他招手。
刘桐的步伐却依旧沉稳如初,只是稍稍加快了一些,到了刘远跟前,先是拱手,这才跪坐下来。
礼数周到得令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与他比起来,刘楠和刘槿就显得有点浮躁了。
若换了从前,刘远还是糙根平民的时候,定然不太会喜欢这种一板一眼的做派,但此一时彼一时,他现在已经是皇帝,看问题的角度也就跟着不一样起来,身为皇子,理当自重身份,这样别人才不敢不敬。
刘桐自出生起就已浸yín富贵之中,一举一动都有专人教导,早已养成如吃饭喝水一般的习惯,与刘楠和刘槿不同,后两者幼时曾经经历过贫困,后天再努力矫正,也不可能像天生的贵族了。
“近日学了什么?”刘远问道。
“近日习了《韩非子》、《论语》、《道德经》。”刘桐回答道。
自国策之争后,争鸣殿并没有废止,许多学者依旧留下来编书,刘远从各个学派之中挑选出一些饱学之士,充任年幼皇子的先生,刘榆年龄尚幼,还不必学习,现在在进行学习的是刘槿和刘桐。
根据先生们的反映,刘桐的学习进度明显要比刘槿快很多,过目不忘,而且能够举一反三,聪慧异于常人。
所以说刘远会喜欢这个儿子,不是没有道理的。
听了这话,刘远就挑了挑眉:“喔?法、儒、道三家都学了?可有何想法?”
“是。”刘桐道:“孩儿以为,无论是哪一家,皆各有所长,可择而用之。”
这句话若是从一个十几二十岁的人口中说出,绝不出奇,但问题是,说话的人不过是一个五六岁的幼童。
刘远眼中多了笑意:“如今天下战事又起,你如何看?”
刘桐自然知道父亲有意考究,也回答得极为认真:“东南,西南皆不足为惧,□□之心腹大患,在于北方。”
刘远:“何解?”
刘桐道:“英布、赵歇先降楚,如今又反乾,三心二意,为天下人不耻,不得人心,败亡只是迟早的事qíng,但匈奴作为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能招降,就只有两条路,要么战,要么和。”
这些话,刘远已经在朝堂上听大臣们说过不止一次了,但听儿子说起来,却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
刘远又问:“依你看,鹿城侯带兵出征匈奴,此战能赢否?”
这个问题就有点高难度了,刘桐再聪明,年纪也摆在那里,让他分析一下局势,已经足够令人惊艳了,要是还能对战争形势作出判断,那就是妖怪了。
所以刘桐稚嫩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茫然和懵懂,看上去可怜又可爱。
刘远笑起来,将儿子一把搂在怀里,也不为难他了:“罢了罢了,为父即将亲征,阿桐就祈祷为父大胜归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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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yīn雨连绵。
早chūn三月,本该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却演变成滂沱大雨,接连下了三天,都未曾放晴过。
夜里电闪雷鸣,偶尔天际划过一道亮光,就令人不由自主地揪起心来。
雨中又带了一丝的yīn冷,连带被褥仿佛也透出一股湿漉漉的气息,宫里各处都还燃着炭火,不仅为了取暖,也是为了烘gān。
桂香睡不着,今夜本不该轮到她当值,但是她担心这种天气会使得公主睡不好觉,所以特地起来查看。
现在桂香和阿津已经不必再负责做伺候刘桢的细节小活了,除了整理衣裳,为公主梳理头发还是两人打理之外,很多小事都已经jiāo给底下的小宫女去做,桂香和阿津就相当于汉广殿的管事。
刘桢果然睡得很不安稳。
她连日来挂心刘楠的安危,本就有些浅眠,加上天气的缘故,更加少觉,下半夜好不容易才辗转入睡,但很快就在噩梦中醒过来。
桂香正好进来,瞧见刘桢拥被坐起,一脸茫然,连忙趋前关心:“公主是做噩梦了?”
刘桢点点头,脸上还带了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迷惘。
“我梦见大兄了……”
这年头的人很迷信,他们普遍认为梦都是象征着某种预兆的,桂香也不例外。
她闻言果然有点吃惊:“公主梦见许王了?还记得梦见了什么吗?”
刘桢抿了抿唇,不大愿意说。
实际上她梦见刘楠死在战场上了,身上伤痕累累,血从他躺着的地方蔓延开来,很快浸润了一整片土地。
桂香见她面色冷白,也体贴地没再问下去:“我去拿些热水来给公主净面罢?”
刘桢点点头。
桂香正要转身,就瞧见阿津从外头匆匆跑进来,浑身都湿透了。
刚刚做了噩梦就瞧见这幅qíng景,即使是刘桢也难免猛地把心提起来。
“是不是前方有战报了?”
“正是!”阿津连连点头,也没等刘桢发问,就喊道:“是捷报!大捷!许王打赢了英布!”
可还没等刘桢和桂香她们高兴片刻,阿津又道:“听说许王还受了伤,箭入三分,深可见骨呐!”
☆、第80章
相较桂香的大惊失色,刘桢倒是更冷静一些:“伤的是哪里?”
阿津道:“听说是在腿上,传回来的消息是xing命无碍。”
刘桢点点头,很快镇定下来,连带刚刚噩梦残留在脸上的余悸也一并抹去了。
她心想,除死无大事,只要xing命无碍,总归不会坏到哪里去的。
但是这一回,她料错了。
英布死,乾军胜,巴郡复归朝廷所有,这场战争的意义是重大的,西南得以平定,将意味着朝廷不必再将有限的jīng力多làng费在一个地方,而可以将更多的力量投入东南和北方两处战场,这对于对胜利翘首以盼的人们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但是,这样的胜利也是惨痛的。
三万大军出征,能回来的不过过半,许多人出征的时候还是英姿勃发的青年,回来的时候却已经变成一堆衣物——为了防止长途运输使得尸体腐烂,大军不可能将战死的将士运回来,只能就地安葬,带回来的只有他们生前的衣物,聊供亲属思念。
而且,身为奋武军的主帅,刘楠是被抬回来的。
这并不是因为他伤重昏迷,而是因为当初一支箭直直钉入他的小腿骨,伤口太深,以致于起码在三个月内都无法行走了,而且据说痊愈之后可能也会留下一些影响,不至于不能走路,但是可能无法像以前那样自如无碍——虽然医官不敢妄下定论,但是所有人都能从他的语气里揣摩出一丁点不祥的含义。
皇长子不良于行,这意味着什么?
所有人的心头,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这个疑问。
因为刘楠的伤势,原本应该隆重的凯旋仪式都削减了大半,刘楠不愿意让自己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所以他甚至等到了大军入城之后,才另外乘一辆牛车单独入宫,与暌违已久的亲人们相见。
“孩儿幸不rǔ命,英布首级已由杜俊代为献上,只是此战三万大军损耗过半,皆我指挥不力之过,虽得胜而为惨胜,请阿父降罪。”
由于伤在腿上,刘楠暂时没法像往常那样跪坐,只能半躺在小榻上被人抬进来。
他身上依旧穿着甲胄,脸上也满是风霜之色,下巴与唇上都冒出来不及修剪的胡须,这使得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成熟了不少。
刘远看着这样的儿子,暗自叹了口气。
刘楠的眼神已经彻底沉淀下来,不复从前的轻狂浮躁。
这是刘远希望看见的改变,但却不是以这种方式。
这场战争给刘楠带来的冲击太大了,不仅仅是他的腿伤,还有手下士兵的伤亡。
从前他也上战场,也冲锋陷阵,但那个时候,却都是有人为他指出明确的方向和目标,他只需要执行命令即可。
但是这场战争不同,三万条人命都掌握在他手上,他所下的每一道命令,都会直接影响他们的xing命。
这些人曾经都是鲜活的生命,是刘楠生死与共的战友,刘楠曾经和他们在篝火旁一道大口咬着gān粮,说着低俗的笑话,一起在校场cao练,一起流汗,最后还并肩上战场,即使刘楠是主帅,而这些人只是听从命令的士兵,但是从军队底层一步步走上来的刘楠理所当然得到了士兵部将们的爱戴,而刘楠也将他们当成生死与共的弟兄。
结果到了最后,与他一道回来的人只剩下一半不到。
刘楠亲眼看着这些人在战场上被敌人的长矛穿透身体,被马蹄践踏成ròu泥,那些曾经和他一道离开咸阳的士兵们,最终能够回来的,就是他们身上的衣物。
对一个将军来说,马革裹尸还或许是他的理想,但是对普通士兵而言,他们就只想打胜仗,然后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仅此而已。
刘楠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理想产生了怀疑。
他曾经对刘桢说,他想要领兵出征,踏平匈奴,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实在是太狂妄了。
看看许家三叔,他身经百战,身上的伤痕比自己还要多得多,可他现在也被匈奴人困住了,而自己呢?刘楠扪心自问,要不是英布那边兵力少,轻敌自傲,犯了和项羽一样的错误,自己又有杜俊在旁边辅佐,最后又怎么可能打赢?
而且付出如此代价的胜利,能算是胜利吗?
他又有什么本事说自己可以打匈奴人?
难道这世上还有连走路都走不好的将军吗?
“赢了就是赢了。”刘远的声音将刘楠飘远的心思又逐渐拉了回来。“每一场战都要付出足够的代价,这是难以避免的,不必为此伤怀,等你伤好了,还是让你领奋武军,原先空出来的名额,我也会命人填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