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课之前,韩氏先给她们接下来的课程作了一个简单的介绍,刘桢她们除了要学习简单的算数,学会看账册之外,还得学会如何管理家中的婢仆,才不会被下人蒙蔽。
譬如说乱世之中,贵族女子要如何才能更好地保全自己,又譬如说,在跟家世相当的女眷jiāo往时,仪态举止都应该如何做,才不会显得失礼等等,韩氏一番介绍彻底勾起了刘桢的兴趣,要知道这些知识是绝对不可能从书上学习到的,也只有王室和世族,才会有这些学习内容。
不过第一天学习,韩氏不可能传授太多深奥难解的内容,除了简单介绍了一下课程之外,她还对刘家三姐妹讲了一些她从前在韩王宫时的见闻趣事。
韩氏在韩王宫里待过不少时间,她自己本身就是具有王室血脉的贵族旁支,原本应该作为公主出嫁时的媵妾陪嫁,但是韩氏不愿,自请留下来,在宫中充任傅姆,教习王室女子,后来韩国灭亡,女子身为弱者,命运比男子更要身不由己,韩宫中诸公主大多四散流离,生死难测,韩氏要稍好一点,没有人会去注意一个貌不出众的王宫女师,她趁机逃了出来,辗转逃亡,嫁与民间男子为妻,后来丈夫死了,她又因昔日经历被当地的世族人家所聘,重新成为女师,说起来,她在宋家待的时间最长,足足有五年。
若不是此番宋谐亲自出面再三相请,韩氏是绝对不愿意到刘远这里来当女师的,原因很简单,她跟大多数人一样,都不太看好这个bào发户郡守,总觉得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赶出阳翟,既然如此,他的子女本来就是乡户出身,又何必làng费时间接受什么教育学习呢?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当然也就不能消极怠工,韩氏想的是,甭管什么xingqíng的学生,第一天先把人给驯老实了,以后教起来就容易了。
从跟张氏的jiāo谈中,韩氏发现,像张氏这样的人,果然非常在乎自己的出身,又对贵族的生活表现出相当的羡慕与向往,所以韩氏在跟刘桢刘婉她们jiāo流的时候,说起韩王宫的旧闻,难免就有意无意地露出了清高自持的优越感。
六国王室的奢华生活当然不是贫苦百姓所能想象得到的,韩氏说到宫中美人如云,皆着袿衣时,刘婉就问:“傅姆,袿衣是何物?”
韩氏微微一笑,手指沾了水,在书案上画出袿衣的样子。
裙带飘扬,绫罗迤逦,如玄鸟飞翔,骑霓南上。
刘婉已经很懂得什么是美了,韩氏勾勒出来的袿衣形状,光是想象,就足以让她露出艳羡的神色。
自从来到郡守府,刘婉她们的服饰装备已经直接从布襦短衣直接进化到曲裾深衣了,不过袿衣是比曲裾还要正式隆重的礼服,在不太平的局势下,大家随时都要做好逃跑的准备,没有人会穿着一套繁重的袿衣在外面到处乱晃,那是脑子短路的行为,也只有在太平盛世,或者被养在深宫之中的女子才会有那种闲qíng,尽qíng装扮自己。
见刘婉双眼发光,韩氏又道:“不仅是如此,当年韩王用朝食,案上就有二十几道菜,安邑之枣,真定之梨,郢城之橘,临淄河鲜,天南地北,俱是韩王吃惯了的,韩王后的口味则稍重一些,她喜欢将焖烂的熊掌沾上加了姜的鲜酱吃,再配上宜城醪,我也曾有幸受邀同席,滋味至今难忘啊!”
刘妆就问:“傅姆,宜城醪是何物?”
韩氏道:“宜城的酒天下闻名,若是日后有机会,小娘子不妨也尝一尝。”
刘婉不服气道:“焖烂的熊掌如何好吃?貊炙才是最好吃的!”
韩氏矜持一笑,带着一种“高大上的世界尔等愚蠢的凡人不会明白”的清高神qíng道:“小娘子勿要小看这道菜,韩王后要求甚高,熊掌除了寻常工序之外,还得浸泡在蜜水之中一天一夜,又须三煮三炖,以高汤煨之,方才能够下口,最后入口时,滋味鲜美甘甜,不愧人间美味。”
刘婉和刘妆果然听得呆了,连口水都差点流出来,完全被韩氏形容的qíng景折服了。
这明显就是在炫富吧,刘桢听得有点牙疼,忍不住说了一句:“韩王今何在?”
韩氏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小娘子何以出言侮rǔ韩王,须知三十年前,此地还是韩地,小娘子也是韩人呢!”
刘桢没有侮rǔ韩王的意思,她只是想提醒韩氏,韩王再高大上,现在也在地府里跟秦始皇打麻将去了,韩王宫也已经变成一堆废墟,如今天下还不知道花落谁家呢,您成天回忆这些陈年旧事实在没什么意思。像刘婉刘妆这种心智不坚的年纪,很容易还会养成她们爱慕奢华的坏习惯。
再说了,战国后期,韩国是最弱小的一国,也是最先被秦始皇灭掉的国家,据刘桢所知,为了削弱秦国的国力,韩国还做了一件很搞笑的事qíng,把郑国送去秦国修水利工程,说是要拖垮秦国的财政,结果后来中国人都知道了,郑国渠名垂千古,韩国也成了千古大笑柄,这样的国家真心没什么好宣传的,韩王要是没这么爱讲究爱享受,说不定韩国还不会亡得那么快呢。
但是韩氏既然误会了她的话意,刘桢也不想多作解释,只道:“傅姆,往事不可追,还请上课罢。”
韩氏没想到刘桢会这么大胆地反驳自己,她的神色略略一僵,果然没有继续说下去,也没有针对刘桢进行训斥,只是平静地转移了话题,说起王室贵女们平日的行止仪态。
韩氏虽然仗着自己以往的经历和身份爱炫耀,但是实力确实是有的,讲课也浅显易懂,短短半个月下来,就连刘妆也能够看懂最简单的账册了,三个人的仪态都被训练得端庄不少,吃饭的时候,刘婉和刘妆也不会再出状况,一顿饭下来,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已经初具淑女典范。
这些都是ròu眼可见看见的进步和变化,张氏高兴之余,对韩氏自然越发信赖,找了一个没课的日子,就将韩氏召过去,询问三个孩子的进度。
韩氏道:“三位小娘子都很好学,若论进度,自然是阿桢小娘子最快,她天资聪颖,其他二位小娘子皆不如也。只是……”
张氏:“只是什么?”
韩氏叹了口气:“只是她有些恃才傲物,若论宅心仁厚,却是不及另外两位小娘子的。”
张氏听她夸赞刘婉和刘妆仁善,自然很高兴,但她也没忘了韩氏对刘桢的评价,就道:“我非阿桢生母,可她平日对我也素来恭谨,并无怠慢之处。”
韩氏道:“娘子将她一手抚育长大,纵是生母也不过如此了,更何况生恩不及养恩。阿桢小娘子年纪尚幼,因为生xing聪颖,骄傲些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不及早矫正,只怕将来容易酿成大祸。”
张氏深以为然,就道:“多谢韩傅姆提点,我得空自当说一说她。”
过了两日,张氏把刘桢叫到跟前,问她学得如何,觉得韩氏如何。
刘桢道:“韩傅姆是有真才实学的,我与阿妹等人受益良多,只是韩傅姆从前在韩王宫里待过,身上难免带些勋旧习气,我怕阿妹她们受其误导,正想请阿父多聘一位先生,向阿妹她们教导为人处世的道理。”
末了,她将韩氏经常向她们“炫富”的事qíng略说了一下。
张氏不以为然:“韩傅姆是韩王宫旧人,据说又曾是宗室之女,对这些事qíng自然知之甚详,她说这些事qíng,也是让你们多加了解世族人家的生活,对你们大有助益,怎会不好?”
刘桢道:“了解自然是应当了解的,但阿妹她们年纪尚幼,恐其心智不坚,又无诗书熏陶养xing,时日一久,容易养成慕富贵而恶贫贱的xing子。”
张氏无法理解:“慕富贵又有何不妥?世人自然心向富贵而厌恶贫贱,难道你想回到山上去过苦日子?”
刘桢道:“我自然是不想的,但乱世之中本就身不由己,我们也无法担保阿父一定能够长久稳坐郡守的位置,若是阿妹他们就此习惯了绫罗绸缎,锦衣玉食的生活,却没有时时警醒自省的心思,日后只怕他们连豆饭也吃不下了。”
张氏听了就有点不高兴,虽然你读书多,可也没必要张口闭口就是教训人的话,我还是你的母亲呢,这都教训到我头上来了!
也因此,张氏觉得刘桢这番话反倒越发坐实了韩氏对她的评价:恃才傲物。
小小年纪,因为聪明就骄傲起来,目中无人,现在年纪小,大家还没觉得怎样,过几年要嫁人了,再是这样,估计在婆家也会寸步难行。
但张氏没有对刘桢再多说什么,刘桢早慧,张氏又不是她的生母,有时候教导起来难免束手束脚,有些话也不好说得太过,加上在山中时,往往多是刘桢在出主意,刘楠在出力,张氏的作用反倒被弱化了,现在一家人虽然入主郡守府,过上比以前好上许多的生活,这种角色倒置的影响一时之间也没能消除,刘桢习惯xing还会对张氏提出一些建议,却忘了张氏已经是郡守府主母,正迫切希望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权威。
刘桢并没有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那天跟张氏说完之后,她照旧该学习就学习,该玩耍就玩耍,而张氏本想找个机会再跟刘桢谈一谈,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张氏的母亲来了。
张母当然不是自己跑来的,而是张氏邀请的。
张氏每每回想起当初自己一家在山里过苦日子的时候,连丈夫的父兄都不管不顾,只有娘家父母还送来一些谷物,虽说数量不多,杯水车薪,但相比起来,这份心意就显得更加可贵,也因此在张氏来到阳翟过上好日子之后,就想着把父母接过来住上一段时间,也好聊表孝心。
此事她与刘远是提起过的,刘远同样记得岳父岳母的人qíng,自然没有二话。
于是张母就被接过来了。
张父没有跟着来,因为张家毕竟也有自己的小买卖要做,张氏往张家送了不少好东西,不过张父总有种过小日子的危机感,恨不得把更多的东西囤积起来,而且郡守府现在除了刘远和刘楠之外就都是女眷,张父来了也不大方便。
自从张氏他们被迫上山之后,母女俩就没有再见过面,久别重逢,双方先抱头痛哭了一场,又细细地叙了一番离别之qíng,张氏才想起来,母亲连孙子孙女都还没见过呢,忙道:“阿母,待我将阿槿抱来与你细看!”
张母自进府以来到现在,心qíng一直没从震撼中恢复过来。
比县令府衙还要气派的郡守府就不说了,张氏一身华美衣裳迎出来的时候,她差点没认出自己的女儿,就连郡守府的婢仆,穿戴都要比外面好上几分,更不要提现在被垫在屁股下面的柔软席子,张母刚刚几乎没敢让自己坐上去,生怕粗糙衣裳脏了那块jīng美的席子。
看来女儿真是过上好日子了,张母又是高兴,又是心酸。
一听到张氏这样说,她便露出笑容:“好好!还有阿婉阿妆她们,我也许久未见了,一并唤来与我瞧瞧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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