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姬辞的信里并没有明确拒绝,只说家中父祖认为他年纪尚幼,学问也不足以辅佐郡守,最好还是多学两年再出来,免得延误了郡守的大事。而且从姬辞的语气里可以看得出来,他自己本心还是很想过来的,只不过碍于长辈的阻拦,不得不屈服。
老婆和父母哪个重要?这真是一个千古不变具有政论xing的话题,尤其是当老婆还不是老婆,只是男(女)朋友的时候,答案似乎已经呼之yù出了。
更何况现在又不是需要作出什么生死抉择的重大时刻,只不过是来不来阳翟而已,姬辞肯定是争取过了,但争取失败了,以他的xing格,自然不可能gān出什么绝食抗议又或者离家出走的行为,这也太小题大做了。
所以这个结果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小儿女私下互通qíng意的事qíng,刘远也是早就知道并且默许的,姬辞他见过几回,人品相貌确实不错,别说在向乡,就是在阳翟,也是上上之选了,如果将来能跟闺女成亲,那当然是最好的,刘远一个大男人,对qíngqíng爱爱这种事不是很上心,但女儿能够得到一个好归宿,他也是乐见其成的。
“姬家人本来就不看好为父,他们这样也是正常,不来就不来罢,反正你将来是要跟姬辞成亲的,又不是与他家人成亲,管他们作甚!”刘远安慰道,安慰的话既粗俗又直白。
他现在也正烦躁着呢,能这么安慰闺女,已经很不错了。
两张同样郁闷的脸面面相觑,半晌,突然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好吧,刘桢觉得自己的心qíng好多了,尤其是看到老爹也在郁闷——两个人心qíng不好,跟一个人心qíng不好,感觉上就像有人比你更倒霉似的,虽然这样想有点缺德,但不可否认,心理上确实舒服了很多。
“阿父有何事烦心?”礼尚往来,刘桢决定也安慰一下老爹好了。
“是否出兵驰援绳池一事,宋先生反对,你三叔赞成。”刘远言简意赅道。
这件事刘桢是知道的,她每天上课学习之余,只要有空,一定会关心一下政务,刘远并没有禁止她出入正堂旁听或者翻看书简文件,久而久之,刘桢对时局的了解与日俱增,就连刘远和宋谐他们谈正事的时候,她偶尔还会厚着脸皮在旁边蹭一个席位,当然,这种场合从头到尾都要安安静静地当一个隐形人,她的年纪和xing别摆在那里,刘远再喜爱她,也不可能任由刘桢放肆。
“那二叔的意见呢?”刘桢问。
“你二叔是偏向宋先生的,他也觉得周文必败,没有必要救。”刘远叹了口气,“但你三叔说的亦不是没有道理。”
刘桢沉默了一下,“阿父,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远:“讲。”
刘桢一针见血地道:“你不信宋文君。”
“!!!”刘远浓眉一扬,先是怒形于色,张口yù斥,神qíng噬人,然而刘桢动也不动,冷静地与他对视,毫无惧怕之意,少顷,刘远握紧拳头,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沉声道:“何以见得?”
刘桢知道自己说中了刘远的心事,否则他不会是这么大的反应,而且这件事,宋谐未必看不出来,安正未必看不出来,甚至是许众芳,也未必看不出来,可是他们都不能说,不敢说。
只有刘桢能说。
“阿父虽对宋先生处处礼敬,但从奉宋先生为师以来,除了颍川庶务之外,但凡对外事宜,听从宋先生的次数却并不多。”刘桢很平静地点出事实。
刘远哑然。
因为刘桢说的都没有错,他确实不信宋谐。
在他心中,论信任度,如果安正和许众芳各算一个的话,那么宋谐充其量只能算半个。
因为宋谐是前秦官吏,也是颍川郡的前任最高行政长官,如果不是想要招徕人才,安定人心,刘远很可能都不会选择拜宋谐为先生。
因为宋谐不是一开始就跟随他的,他甚至是不得已才被迫“上了贼船”的。
因为宋谐直到现在,仍然对刘楠与宋家女的婚事含糊其辞,没有明确答应。
真要追究起来,原因是很多的。
这些因素导致了刘远没有办法像信任安正许众芳那样去信任宋谐。
他可以尊重对方,给对方高规格待遇,但是在真正碰上决断生死的大事时,刘远打从心底排斥宋谐的意见。
所以刘桢一语中的。
“没错。”刘远终于承认,面对女儿,他可以比面对安正和许众芳时还要更坦白一点。
宋谐原来的身份决定了他随时都可以接手刘远的势力,重新坐上原来的位置,除了现在手下没有兵马之外,宋谐拥有比刘远更多的人望,所以他注定要被刘远猜忌。
刘桢道:“阿父想为人雄,还是想为枭雄?”
“……”刘远现在每天的学习课程已经排得很满了,不过内容基本都是跟实际用途有关的,而不是这种文字游戏,所以刘文盲根本就不知道人雄和枭雄的区别是什么。
如果不是对刘桢有所了解,他现在根本不会有耐心回答:“愿闻其详?”
刘桢道:“若是想为人雄,阿父喜欢谁,信任谁,自然可以随着心意来,宋先生的存在既然是威胁,那就gān脆杀掉他好了,也免得阿父时常还要分神为他担忧,连同阳翟其他忠于旧秦,不愿依从阿父的前秦旧吏,也大可一杀了事。”
刘远来了兴趣:“那如果想当枭雄呢?”
刘桢微微一笑:“枭雄者,自当容人之所不能容,忍人之所不能忍,纵然立场不同,但只要能为我所用,就一用到底。阿父试想,你如今为了一个宋谐便耿耿于怀,日后若是治下不止颍川一郡,还有更多的陈谐,刘谐,赵谐,阿父又当如何是好?岂不得日日忧烦,辗转反侧,连觉都睡不了了?若是这样,我劝阿父还是不要想着天下了,老老实实守着颍川郡便是。”
这番话毫不客气,但刘远听完,却只是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
“真是放肆!哪有做女儿的如此劝谏父亲的?!”
话虽如此,语气却殊无怒意。
刘桢见老爹把自己的劝告听进去了,也挺欣慰的。
“阿父,你怪宋先生不肯全心为你所用,其实也无可厚非,但追根究底,无非是我们现在还不够qiáng,若是阿父你如今已经如张楚王一般qiáng大,像宋先生这样的人才,非但会一个接一个,千里迢迢赶来投奔阿父,甚至还会争相与刘家结亲。”
说到底,在碰到挫折的时候,先不要急着埋怨别人,而应该反省自身。譬如在刘桢前世所处的时代,总有很多男人埋怨女人太势利,所以自己才找不到老婆云云,却从不反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世间一切烦恼,殊途同归,大同小异,无非都是自己寻来的。
像刘远,假使他的实力足够qiáng大,那宋谐是不是全心全意投靠他,又有什么要紧的呢?无非是人尽其才,才尽其用,到了那个时候,只怕刘远根本就不会纠结这种小事了。
刘桢又道:“这世上如阿父一般坐到颍川郡守之位的,寥寥无几,如此已可见阿父才gān,因此阿父遇事尽可果决些,左右的意见纵然要参考,也不必纠结于心,犹豫迟疑太久。否则,就算是刘宋结为儿女亲家,只怕宋先生也会看轻阿父,觉得阿父不值得辅佐了。”
“吾家阿桢有大才,惜非男儿也!”这样的概叹,刘远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他对刘桢笑道:“你既说得头头是道,又会劝我,我便拿你的话开导你,这天底下的好儿郎多得是,不独姬小郎一人,阿桢又这般聪慧,何愁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你不必为了此事念念不忘,他若敢负你,我必不饶他!大不了以后为父多找些好儿郎来,任你挑选个够便是!”
为什么说着说着,又绕到自己身上来了?
刘桢有点无语,但是莫名的,又有点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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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盆友说没觉得刘桢有什么金手指,哎呀,作为一个九岁女童,她能坐在这里跟她老爹谈天下大势,就是最大的金手指了,是她老爹当开国皇帝,又不是她当开国皇帝,她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健康长大嘛。
还有盆友说战争形势看不明白,我也觉得光是文字描述太平面了,明天我会画一个简易的地点方位图,方便大家理解,呱。
☆、第37章
宋谐首先发现了刘远的改变。
如果说昨天刘远还处于焦虑不安的状态,那么今天的刘远明显已经将自己的qíng绪平稳下来,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镇定和自信。
宋谐有点惊讶,但并没有多问,多年的官宦生涯让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应该闭嘴。
但是接下来的发展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刘远端端正正对他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郡守为何如此!”宋谐大吃一惊,连忙上前跟着跪倒。
“我是诚心向宋先生道声不是的。”刘远望住他,一字一顿道,“先前我因心存疑虑,奉先生为师,却未能全然信赖先生,此是我的过错,所以特地向先生赔不是,希望先生能原谅我!”
宋谐的嘴唇阖动了两下,以他的口才,竟然也有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双手按在刘远的臂膀上,用力想要扶起他。
“……郡守言重了,何至于此?”
刘远顺势握住他的手,诚挚道:“想当初,我请先生留下来辅佐于我,为此信誓旦旦许下诸多诺言,实际上对于先生的意见却置若罔闻,屡屡没有听从,这是我的过错。”
听到这段话,宋谐终于动容了。
起事以来,想当皇帝的人比比皆是,想自立为王的人更是不在少数,刘远不是唯一的一个,更不会是最后的一个,他的出身很低微,这常常成为阳翟那些世族口中的谈资,他也没有什么令人惊艳的大才,别说跟战国诸子百家相比,可能连竹简上的字都认不全,但这样一个人,却有一个别人没有的优点。
不可讳言,宋谐之前虽然也答应辅佐刘远左右,但在他内心深处,却总抱着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心态在旁观刘远,即使对方没有认同或采纳自己的意见,他也没有努力去劝谏对方,因为宋谐总是认为,即使这个天下终将被一个新的王朝来统治,又或者说回到秦灭六国之前的割据局面,刘远也不会是胜利者之一。
但是现在想想,他实在是太自以为是了,一个能够正视自己的短处,并且具有包容别人胸襟的人,怎么会没有人君之象?
宋谐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陈胜吴广等人,也没见过自立为王的其他六国旧贵族,但是他敢打赌,那些人当中,也许没有一个人具备刘远的这个优点。
“若说郡守有错,我亦有错。”宋谐也放下身段,开始反省。“虽说郡守抬爱,尊我为先生,我却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在出兵援救周文的事qíng上没有坚决劝谏,以至于郡守受其所累,难以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