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谐肯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他是诚心想要修补与刘远之间的关系。
刘远笑了,这个颍川郡守简直像从天上掉下来砸到他头上的,在那之前他没有接受过一点当官的基本培训,而宋谐同样也还没有适应幕僚这样一个角色,不管是谁,他们都在慢慢地摸索和学习,中间难免会有摩擦和阻隔,但是现在能说开来,就意味着一切都能冰释前嫌。
每个人都不是天生的主角,不可能王霸之气一开,所有人就立刻臣服,如果没有刘桢那番话,刘远未必能这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局限xing,但是现在,在宋谐看来,这位郡守已经不复往日的犹疑焦虑,如今在他身上所能看到的,更多是从容与自信。
而这正是一个领导者所应该具备的东西。
经过一番长谈,两人彻底消除了嫌隙,宋谐这一次是真心诚意地想要辅佐刘远,将自己绑上这条姓刘的船了,他道:“敢问郡守,大郎的婚事是否定下来了?”
刘远现在也能拽几句斯文话了,就道:“犬子不才,尚未婚配。”
宋谐笑道:“郡守先前曾言,yù结刘宋两姓之好,未知此话是否还有效?”
刘远大喜,忙道:“有效,自然有效!若能得先生佳女,是阿楠几世修来的福气呢!”
宋谐拱手笑道:“郡守言重了,大郎我也是见过的,此子心xing疏阔豁达,颇得郡守真传,当也是我宋家女的福分。”
二人相视一笑,亲事就此定了下来,虽然只是口头要约,但以两人的身份而言,如无意外,基本也不会有什么变动了。
待到安正与许众芳陆续来到郡守府议事,他们便发现宋谐和刘远之间仿佛多了一层前所未有的默契,氛围也比以往更加和谐了,简直可以称得上和乐融融。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许众芳以眼神问安正。
我怎么知道?安正白了他一眼。
没等他们用“眉目传qíng”进行更深入的jiāo流,就听见刘远道:“我决意不发兵救周文。”
短短一宿,刘远就下定决心,而且宣布来得如此突然,语气也如此坚决,似乎毫无转寰的余地。
许众芳吃了一惊,也顾不上揣摩刘远和宋谐之间的氛围变化,忙问:“大兄,这是为何?”
刘远道:“我已仔细考虑过,周文此仗败象已露,即便我们现在驰援,只怕也远水救不了近火,倒不如屯兵固城,坚守阳翟,秦军若是打不过周文部,那是最好,若是周文一败,秦军十有八九便要东进,届时我们以逸待劳,与秦军一战,未必没有胜算。”
宋谐拈须点头表示赞赏:“郡守所言甚是,如今天下大势如此,颍川郡也不可能独善其身,或迟或早都要卷入战争,既然如此不如早作准备!”
安正本来就是站在宋谐一边的,三对一,许众芳孤掌难鸣,再说刘远已经作出决定,他多说也无益,就问:“大兄,那魏豹那边又该如何回复他?”
刘远:“要留要走都随他。你去与他说明,他若想留,偌大一个颍川郡也不至于养不起一个闲人,他若是要走,那就更好,我分你五百兵马,你带人护送他至荥阳再回来便是。”
许众芳点点头:“我省得。”
刘远又道:“三郎,万一途中遇到秦军,你当以自己的安危为上,那五百兵马,是为了保护你,而非保护他的。”
许众芳心中感动,大声道:“大兄放心,我当不负所望!”
早在昨日刘远拒绝他的请求之后,魏豹就已经萌生去意,他甚至吩咐薄氏将行李都收拾好,等到许众芳过来,向他确认了颍川这边不发兵驰援周文之后,他的脸上终于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激愤。
“我没想到刘远竟然这般鼠目寸光,只知道守在颍川过他的好日子,连同气连枝的盟友都不管了,如此下去,等到周将军抵挡不住秦军的攻势,颍川郡必定就要遭殃!一个守狱小儿,难道还妄想据地为王,逐鹿天下不成?”
因为刘远曾经当过治狱吏,所以魏豹称他为“守狱小儿”,这个称谓带着明显的贬义色彩。
许众芳虽然这些日子跟魏豹脾气相投,挺合得来,但jiāoqíng再好,肯定也亲不过刘远,一听这话就不痛快了,可他仍然记得刘远嘱咐自己不要彻底跟魏豹闹翻,于是qiáng捺不快,冷冷道:“郡守对魏公子极为尊重,若是你想走,明日我便派兵一路护送你到荥阳!”
魏豹本想拒绝,但此行他带来的亲兵本就不多,现在外面局势乱,还要照应随行的薄姬等女眷,多一些人当然就多一些安全保障,所以最后也没有硬气地顶回去。
两人不欢而散,隔日魏豹就准备启程离开,许众芳与他一路行至阳翟城门处,便见安正骑马而来,后面跟着一个规模不大的车队。
“魏公子,”安正朝魏豹拱了拱手,“郡守有言,颍川形势严峻,借兵之事恐不得公子所愿,不过郡守考虑到义军之间当守望相助,因此从粮仓调出一批谷物,命我为公子送来,也好让公子回去对魏王有个jiāo待。东西不多,还望公子不要嫌弃!”
魏豹xing格不是个心机深沉之人,这从他的一些行为就能看出来,他没有想到自己跟刘远闹得如此僵,刘远竟然还愿意送一批粮食给他,虽然最后还是不肯借兵,不过正如安正所说,他回去之后,总算也能回禀兄长,不至于一无所获,反观自己,昨天还当着许众芳的面讥讽刘远,实在太没风度了。
魏豹觉得很不好意思,拱手朝安正深深一揖,叹道:“刘郡守胸襟广阔,不计前嫌,我实不如也!”
安正笑了笑,他也觉得刘远做事确实越来越大气了,放了以往,刘远肯定舍不得这批粮食的。
“如此,某祝公子一路平安!”
这些日子,张氏和薄姬也相处的不错,薄姬出身比张氏好,可她从来没有在张氏面前炫耀过,两人相处的时候,薄氏反而总能微笑耐心倾听张氏在说,因此她这一走,张氏也是颇为不舍,要知道偌大阳翟,可再找不到一个像薄氏这样身份相当,又好相处的人了。
薄氏走后,张氏还跟刘桢念叨了好几日,说是不知道薄氏他们平安到达没有,路上有没有碰到什么危险。
不过张氏很快就没有jīng力去关心别人了,因为就在十二月底,西边传来消息,说周文率领的义军在渑池为秦军所败,而且败得很惨,作为那支队伍的首领,周文没有等到任何援兵,在被团团包围的qíng况下,终于绝望自杀。
☆、第38章
之前义军觉得秦军不顶用了,其实也不是他们太狂妄,因为不单是义军,就连许多官吏百姓也都这么认为。
现在继位的这位新君胡亥,行事有多么荒唐,从咸阳那边不断流传出来的野闻轶事就可以看出来了。他所继承的,只有始皇帝的残忍好杀,而无始皇帝的雄才大略,大秦帝国让这样一个皇帝来执政,前景可想而知。
为秦朝立下赫赫战功的名将们,远如白起,王贲,近如蒙恬,蒙毅,王翦,不是已经病死了,就是被胡亥弄死了,偌大帝国,竟已再无将星支柱。
皇帝无能,jian佞横行,如此国家,怎能不败?
当然,之前也有不少人觉得周文孤军深入太过危险,但大家都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快地被打败乃至自杀,全军覆没。
前线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过来。
打败周文的人叫章邯。
据说章邯原不是武将出身,在率兵出来之前,他官居少府,官职谈不上很高,也就是胡亥无人可派,病急乱投医,才会让他出来,谁知道章邯的表现令所有人出乎意料。
此人先前籍籍无名,却因此战而天下闻名。
又据说,章邯手下兵将,并不全是骁勇善战的秦兵,还有由许多刑徒和奴婢临时组成的人员凑数,章邯向他们许诺,只要不计生死一往直前,就能得到朝廷的赦免,表现格外英勇者,还能得到官爵,从此摆脱卑贱的身份。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也因为如此,章邯所率的部队才会如此勇猛。
这些消息有真有假,真假难辨,甚至还掺杂了不少愚夫愚妇的道听途说。
譬如说传闻章邯破渑池困周文的当日,风雨大作,雷电jiāo加,以至于传闻章邯与周文前世皆是天上星君,因xingqíng相悖而水火不容,今世降生到人间也注定是生死仇敌云云。
诸如此类的谣言数不胜数,有些简直能让刘桢笑掉大牙,但考虑到古人迷信,这些话也未必不是没有人信的,说不定还有可能是章邯那边派人散布出来的,为的就是扰乱人心,为自己作宣传攻势。
周文一死,章邯并没有多加停顿逗留,而是直接率兵东进。
这一下,大家都慌起来了。
刘远将所有人召集到郡守府商议对策,其中不乏原先还是秦朝官吏,现在已经转头刘远麾下为他做事的人,刘楠因为是长子,也被获准旁听,而刘桢,她当然不会落下这件大事,早就换上男儿装扮,同样蹭到一个旁听席。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注意到女扮男装的刘桢,不过刘郡守向来是没规矩惯了,现在又是非常时刻,没有人会不长眼地拿这种小事来劝谏。
许众芳送魏豹去荥阳还没回来,刘远暂时身兼郡尉一职,向大家介绍qíng况的人则换成了宋谐。只见宋老先生捻着胡须,郑重道:“现在传来的消息是,秦军已至巩县,在巩县兵分两路,主力往荥阳,还有另外一支秦军,由董翳所率南下,恐怕是冲着阳翟来的!”
此话一出,堂上人人变色。
关于章邯为什么能够率领临时组织起来的刑徒,在短时间内就接连击败周文,吴广,又一路杀到陈县bī得陈胜一败涂地,后人有着非常jīng彩的解释。
秦虽无道,而其兵力qiáng,诸侯虽锐,而皆乌合之众。
短短一句话,道破了个中玄机。
刘远之前不出兵驰援周文,当然不能说他有错,恰恰相反,他是出于保全实力的谨慎想法,不愿以卵击石,但问题是,不仅是刘远,所有人,包括吴广,陈胜,都是这种想法,也恰好证实了后人的这句评语——诸侯虽锐,而皆乌合之众。
烂船还有三寸钉,秦朝从商鞅变法起,一步步积累起来的qiáng大国力,即使不肖子孙再怎么折腾,也不可能一口气都折腾光。
反观起义军这边,零零散散,没有qiáng有力的组织,陈胜虽然首倡起义,大家在名义上也以他为主,可实际上,他根本弹压不住任何人。刘远到了颍川郡,马上就把颍川郡当成私产,其他的像吴广,武臣,韩广等人,更是数不胜数,刘远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唯一一个,无组织无纪律,松散分布,各自为政,各怀鬼胎,这样的义军,抵挡不住秦军快速有力的攻势也就不足为奇了。
刘桢不幸地发现,她现在就身处这样的“乌合之众”里。
有人就问:“对方有多少人?”
回答他的是安正:“粗略估计约有一万二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