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焦娘子与徐使君费心拖延时间,又有何用?”她忍不住叹息一声。
顾香生却没有露出颓丧的表qíng,她似乎早已料到徐刺史会说的话,闻言也没有变色,依旧沉稳地坐在那里,徐徐问道:“敢问使君,我听说如今南平国内州县各自为政,天子虽在京城,却未必能号令四方,可是如此?”
徐刺史倒也没有隐瞒:“各州县长官皆为南平宗室,许多人不满沈太后把持朝政,又见天子年幼,是以心有不服。”
寥寥数语,将现在南平的局势点了出来,无须说得更明白,顾香生与周枕玉就大致明白现在是个什么qíng形了,如果有外敌入侵,又或者天子出现什么意外,可以想象,南平内部立马就会四分五裂了。
“那么徐使君呢,您的想法又如何?”顾香生问。
徐刺史面色微变,没有言语。
顾香生这句话,一下子就问到他现在面临的困境。
邵州没钱,离京城又远,是个苦差事,这人人都知道,所以像他这种在南平毫无根基的人,才会被发配过来,徐刺史原也没什么想法,只希望来到这里之后,恪尽职守,就算做不出什么大事,也别像上一任那样,变成人人喊打的贪官污吏。
谁知道qíng势比他想象的更加艰难,别说自己初来乍到,底下的人面服心不服,就连那帮粮商,见到沈南吕作威作福,也跟在后面助长声势,把堂堂邵州使君视如无物。
徐刺史怎么可能不恼怒?
只是他尚未想好,要如何突破这个局面。
就在这个时候,故人来信。
二人暌违数年,终于重逢。
然而在这雅室之内,谈论的却不是离qíng,而是枯燥无趣的正事。
任是他之前设想再多两人重逢之后的场面,也料不到是这种qíng况。
想及此,徐刺史苦笑摇头,也不知是觉得失落,还是滑稽。
“擒贼先擒王,为今之计,唯有先扳倒沈氏。沈氏一去,余等不过是细枝末节,对付起来要容易许多。”
见他还是挺明白的,顾香生微微一笑:“不错,只要使君下定决心,不忌惮得罪沈太后,我们便可从长计议。”
徐刺史:“如若可以,我倒是不想大动gān戈,但现在沈氏不倒,我在邵州城也是个空壳刺史,不过你将周娘子叫到此处来,我却有些不解。以周家如今的光景,怕是不足以跟沈氏抗衡的。”
周枕玉听得他对顾香生和言细语,而顾香生也面色自如,心中越发吃惊,及至听见自己的名字,却是脸上一红,忙道:“好教使君知晓,周家如今虽然算不得什么,不过使君若想从药铺着手整治沈氏的话,周家愿意倾力相助,追随使君。”
徐刺史笑了:“都说商贾是无利不起早,周当家这样帮我,是想要得到什么好处呢?”
这一笑,登如明月初升,周枕玉忙移开视线,免得被美色所惑。
“周家想来安分守己,但自从先父过世之后,沈氏本yù将周家纳为麾下走狗,又提出让我与沈家旁支子弟联姻,我不愿听从,他便勾结前任刺史,仗势欺人,切断周家的药材供应来源,又qiáng令原先与周家有生意往来的商户不得再提供药材与我们,更不让邵州百姓到周家药铺看病!”
“亏得先父在世时妙手回chūn,救了不少人的xing命,也还有一些百姓敢于不畏惧沈家权势,依旧过去看病。但这些不过是杯水车薪,沈家一日不倒,周家便无法重振旗鼓!即便是为了先祖的心血,我也不能让周家败在自己手上。”
她起身拜倒:“惟愿使君将沈家扳倒之后,还周家一个公道,让我们可以继续经营下去即可,除此之外,别无请求!”
徐刺史颔首:“周当家虽为女子,却有不让须眉之高义,假以时日,定会还你公道。”
周枕玉盼了好多天,终于盼来徐刺史的这一句承诺,虽然眼下这句承诺跟水中月差不多,不过也聊胜于无,起码这位徐刺史,比沈南吕要好打jiāo道多了。
她当即大喜拜谢:“妾代周家上下,谢过使君!”
顾香生在一旁笑吟吟道:“使君既然有决心扳倒沈氏,那么接下来的事qíng就好办多了。”
徐刺史:“此话怎讲?”
顾香生:“你多日guī缩刺史府中,已然给沈南吕留下懦弱怕事的印象。”
听到guī缩二字时,徐刺史嘴角一抽,心说你怎么还是那样促狭,话没出口,又觉得失于轻佻,只好qiáng捺下来。
对方的话语却未停:“今夜宴会上的一幕,也让沈南吕相信了你是个急色之徒。沈家不怕你好色贪婪,就怕你不和他们láng狈为jian,现在他看到了你的弱点,肯定会主动来与你接触,使君正可以我为借口,表面上和沈南吕多多亲近。”
徐刺史也认真起来:“亲近之后呢?”
顾香生:“亲近之后,私底下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qíng了,整顿府兵,以待时机,将邵州沈氏一网打尽,不要给他任何翻身的机会,更不能让他有去京城向沈太后告状的机会。”
徐刺史脸皮一僵,那不就是杀人灭口?
反倒是周枕玉,听见顾香生的暗示之后,并没有多少不适。
她当众拒绝沈南吕的提议,已经毫无选择必须站在徐刺史这边,沈氏不倒,她就没好日子过,徐刺史能赢,对她来说当然是最好的。
周枕玉:“使君,沈家在邵州城欺男霸女,前任邵州刺史贪污敛财,其中也多有沈南吕的功劳,只不过他仗着背景深厚,不被追究罢了,若以国法论处,此人便是死上十次,也不足惜的。”
徐刺史暗自苦笑,优柔寡断要不得,总不能还要两个女子来劝说自己吧?
他深吸口气:“事已至此,无需多言,我自是明白的。”
见他下定决心,顾香生这才放下心,又对周枕玉道:“这个计划里,可能还需要暂时委屈你一下了。”
三人商量了一番,直到将近深夜,周枕玉才告辞离去,为了不引人注意,她走的是刺史府的后院小门。
余下顾香生与徐刺史二人,四目相对,两两无言。
还是顾香生先忍不住,扑哧一笑:“你一点都没变!”
徐澈苦笑:“谁说没变,我老了,禁不起吓了,你以后能别这么吓唬我么?刚收到你来信的时候,我还吓了老大一跳。”
这才三四年,美徐郎还是那个美徐郎,要说变化,兴许就是原先无拘无束的飘逸之气少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稳重的烟火气。
顾香生笑嘻嘻:“怎么,你以为见鬼了么,还是以为有人假冒我的名字写信给你?”
在徐澈看来,顾香生的变化却要多得多。
除却发型,她的身量似乎又高了一些,轮廓更加长开了些,容貌自然不消说,从前便清丽若兰,如今只有更美的。
但徐澈心里的疑问实在是太多了,原以为两人一别,往后就再无见面的机会,即便有,那可能也是许多许多年以后的事qíng了,更何况对方嫁的是魏国前太子,淮南王魏临,彼此相隔千里,山水迢迢,昔日的山盟海誓,柔qíng蜜意,也都一去不复返了,多少次夜半梦醒,徐澈也曾辗转四年,惆怅叹息。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两人竟会是在此地重逢。
惊喜之余,震撼和疑问铺天盖地地涌来,简直让他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徐澈理了理心qíng,尽量缓和声调,免得因为惊异过度反而吓着了对方:“你离开了魏国?可是……”
顾香生见他拧着眉头,望着自己,脸上露出七分疑问,三分关切的神色,心头不由一暖,忍不住又说了和方才一模一样的话:“你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这一次,则是感叹居多。
没有向往功名利禄的野心,也没有汲汲钻营的心思,清贵的出身和恬淡的xing格注定了徐澈生来就有隐士之心,在这乱世之中,人人都争名夺利,他却如同闲云野鹤,即使身在邵州刺史的职位上,身上散漫闲适的气质也没有改变,这样的人,肯定不是能臣gān吏的料子,更不可能当什么乱世枭雄。
但他却是独一无二的徐澈,也是顾香生心中一处珍贵的回忆。
想了想,她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先问道:“魏国那边的事qíng,想必你也知道一些了?”
徐澈迟疑片刻,终是点点头。
顾香生:“我自离开魏国之后,便在一处小村庄栖息,直至近日才来到邵州城,也无暇多打听,魏临应该登基了罢?”
徐澈:“前阵子,魏国新帝登基,齐国因回鹘侵扰,无暇南顾,是以魏齐和谈,齐人退兵,益阳王在江州自立,魏帝指其反叛,派兵出剿,战事未歇,我便离京来邵州,如今也不知如何了。”
顾香生:“那我呢,魏国没有提及么?”
徐澈动了动嘴唇:“新帝登基前夕,淮南王妃急病亡故,魏帝为其服丧百日,至于是否另立新后,在我离京前并未听说。”
顾香生自嘲一笑,倒是不怎么意外。
她无故失踪,肯定要有一个原因,否则谁也没法解释淮南王妃怎么好端端就没了,再没有比急病亡故更合qíng合理的了。
按照她对魏临的了解,对方事后应该是有派人找过她的,但追回去又能如何呢,如果她不愿意屈居人下,魏临就得qiángbī她低头,到时候日日相见,从前再好也要变成怨怼,说不定还要平地生出不少风波。
她明明已经答应了妥协,转头却直接不告而别,在魏临看来,她才是那个背信弃义,背叛了他的人吧。
如今魏国没了淮南王妃,魏临也不必担心自己因为休弃发妻而惹来非议,大可名正言顺另立新后,即便她如今回到魏国,也没有人会承认她是顾香生,自此山高水长,两不相gān。
早就料到的结果。
徐澈看着她,叹了口气:“阿隐,你样样都好,就是外柔内刚,倔qiáng得很,平白受了许多苦,有什么事qíng不能好好说,非得一走了之呢?我从前在潭京时,也曾与魏临有过几面之缘,他为人看着和善,实际上内里自有主张,偏爱的也是温柔小意的女子,你这样做,反倒弄巧成拙了。”
若非出于真心关切,他大可暗自幸灾乐祸,而不用说这一番话。
所以顾香生没有丝毫不快:“你兴许还不知道他要与严家联姻之事罢?”
徐澈果然一愣:“什么联姻?”
他离京的时候既然还没听说立后的风声,肯定也就猜不到魏临和严家之间的合作。
顾香生将事qíng简单说了一下。
徐澈半晌无语。
按照时下的观念立场,顾香生固然受委屈,但当了帝王的妃子,以后若能诞下长子,兴许还有扳回一城的机会,不单女人觉得yīn丽华足可为楷模,连男人也觉得yīn丽华这样的女子,方是进退得宜,贤良大度。
像顾香生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并不足以称道。
徐澈虽然也不认为出走是个好主意,但这并不妨碍他心疼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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