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宏帝听了两句,笑了笑,捻着胡须道:“这么说,是小张爱卿的儿子伤了谢爱卿?——小张爱卿啊,你这管教可是不力,把人打成这样,只用跪祠堂?”
张绍齐抢先说了已给儿子张林全惩罚,就是担心谢东篱借题发挥。——已经罚了,总不能再罚一遍吧?
没想到谢东篱根本不给他留脸面!
连元宏帝都偏袒谢东篱,张绍齐就忍不住了,讥诮道:“陛下,您可不能拉偏架!您怎么不问问,谢大人为何被打?!”
明明是谢东篱的小厮先动手!
元宏帝含笑看了谢东篱一眼。
谢东篱却已经整了神色,对着张绍齐温和一笑,轻描淡写地道:“张大人,咱们东元国十日一次的大朝会,可不是让我们如同碎嘴婆子一样数落对方不是的。——我知道小张大人只有这一个儿子,宝贝一般,我若是要求一定打断您独子的胳膊,岂不是让您怀恨在心?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这个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文弱书生一个,还想留着有用之身效忠陛下,没那么多功夫来应付这些明枪暗箭。不如这样,趁着大家都在。就让陛下做个见证。咱们这件事就此揭过,我这条胳膊就算折了也藏在袖子里,以后我不找你儿子麻烦,小张大人也不要费尽心机来为难打击在下,如何?”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做了好人,显得自己宽正仁厚,不斤斤计较,又yīn了张绍齐一把,堵了他的嘴,还把一顶“挟私报复”的帽子提前给他戴上了。
张绍齐是赞同也不是,反对也不是,被谢东篱气得气血上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紫,手指着谢东篱,一连串“你你你……”说了半天,竟然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谢东篱单手拿着奏章,往旁边让了一步,浅浅笑道:“小张大人这是不肯了结?——那怎么办?难不成您儿子打折了我的左胳膊,您还要打折我的右胳膊不成?”
“你你你……胡说八道!”张绍齐怒极,终于吼了出来,但是胸口一股大气涌了上来。生生堵在喉咙口,让他一口气上不来,整个人踉踉跄跄走了两步,两手向前探出。谢东篱却已经让开。
扑通!
张绍齐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满脸紫涨,动弹不得。
大朝会上也有太医随侍。
此时一见张绍齐的样子,当值的太医忙冲过来,大声道:“小张大人中风了!拿门板来,将小张大人平抬出去!千万不可用力!”
很快一群太监抬着门板进宫。将张绍齐抬了出去。
大朝会上的官儿们面面相觑,对谢东篱投去了敬畏的目光。
这个看上去年纪轻轻、温文尔雅的状元郎,说话却如同刀剑,只一番话就骂得小张大人中风倒地!
谢东篱眯着眼睛看着被太监抬走的张绍齐,摇头道:“唉,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小张大人也做了十几年的副相,怎么就这点气量?——便说撑船,连穿根丝线都难!”
这是在讥讽张绍齐的心眼儿比针尖还小……
张绍齐的大哥张绍洪也是副相之一。
他弟弟张绍齐这个副相之位,就是占的谢家的位置。
如今谢东篱在大朝会上这一番做作,张绍洪心里门儿清。——这是要开始了……
谢东篱回身,不动声色看了看张绍洪,也在心里道,算你们张家倒霉,撞小爷枪口上了。小爷心里不舒坦,就管教你们心里更不舒坦!
谢东篱两年前中了状元,本来元宏帝说了三年之期,让他先做礼部侍郎,等三年之后,再接手属于谢家的副相位置。
五相之中,因谢家这十几年没有中科举的进士,所以谢家的丞相位置一直被张家占着。
本来是五相,这十几年,却只有四个姓。
张家就占了两个副相的位置。
张绍齐正管着礼部这一摊子事。
元宏帝却把今年的科举秋闱事务全权jiāo给谢东篱打理,几乎是架空了张绍齐。
张家当然不愿白白将一个副相的位置拱手让出,已经打算好了要跟谢东篱谈条件。
没想到昨天是司徒家一个桂花宴,居然就跟谢东篱在明面上结了怨。
这样一来,他们张家能出的招儿就更少了。
元宏帝似乎没有觉察到殿内大臣们之间的明涌暗流,只笑着道:“谢爱卿,秋闱的事,筹备得怎样了?”
谢东篱举着奏章奉上,道:“臣都写在这折子里了。”
“呈上来!”
元宏帝身边伺候的太监忙下来从谢东篱手中接过奏章,呈给元宏帝。
元宏帝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忙不动声色地阖上,又问了几件朝事,就道:“今天就到这里,还有事的,上奏章。沈爱卿,你和谢爱卿跟朕去上书房,仔细商议一下今年的科举取士。”
大朝会散了,谢东篱在百官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和沈大丞相一起跟着元宏帝去了上书房。
……
上书房内,元宏帝刚在紫檀木嵌螺钿的书桌后坐下,就看见太监抬了两个上了锁的箱子进来。
谢东篱指着那两个箱子道:“陛下,臣这一次去江南贡院查到的东西,全在这里面了。”
“打开。”
谢东篱拿出钥匙,jiāo到太监手里。
太监将两个箱子打开,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两堆册子。
“陛下,左面的这个箱子,是臣从江南贡院抄来的‘孔方谱’!而这右面的箱子,就是这十年来金陵城的取士名单。”谢东篱说着,指了自己的奏章,道:“臣的奏章里摘抄的是两年前chūn闱取士名次和‘孔方谱’。您一看便知,两者简直对得严丝合fèng,一个都不差!”
孔方者,钱也。
孔方谱,当然就是送钱的排行。
谁送的钱多,谁就排在前面。
元宏帝白胖的圆脸抽搐了两下,咬着牙根道:“谢东篱,你可知道这件事,要掀起怎样的大làng?!”
“臣当然知晓。”谢东篱从容颔首,“朝中官员有四成在这‘孔方谱’上。”
“四成?”沈大丞相咂舌,“这么多?!那是要动摇我东元国的根基了!”
“陛下、沈大丞相,还有一事。除了这‘孔方谱’,臣还查知,这四成的官员中,其中大概有六成的人,是原籍北齐。这些人做官之后,大肆从我东元国库里借银,搬了银子孝敬北齐!”谢东篱不声不响,又扔出一个大杀器!
沈大丞相叹息一声,对谢东篱投去赞赏的目光,转头对元宏帝道:“陛下,臣一直觉得东元国的库银和账目对不上,有问题,也跟陛下多次说起此事。陛下总是说空口无凭,不能作数。如今证据确凿,您不能再姑息了。”
元宏帝定定地看着那一箱子“孔方谱”,沉声道:“谢爱卿,这种事可不能乱说。——这些东西,你是如何弄到的?”
如果这些“孔方谱”是真的,对方肯定会珍藏秘敛,怎么会这么容易让人拿到?
谢东篱早有准备,道:“是陛下洪福齐天。臣去江南贡院巡查,遇到有贼偷了金陵城贡院头儿的家,后来贼跑了,贼赃被拿到,送到金陵城知府正堂,正好被臣看到。臣一时好奇,打开看了看,结果看见最上面的一本谱册记载的名次跟上一科科举的取士名单很接近。臣就是上一科中的进士,对同年的名字和名次耳熟能详。机缘巧合之下,臣不想惊动金陵城上上下下的官儿,更不想没命回到京城,因此就命令心腹属下,将这两箱贼赃又‘顺’了出来。”说着,谢东篱深深弓腰道:“臣也做宵小之举,请陛下责罚。”
第194章 会错意
谢东篱为了不被人注意地将这两箱证据带出金陵城,没有主动向金陵城的知府要求提取证物,而是派了人悄悄把它们偷了出来。
当然,谢东篱不会说,最开始那个把这两箱证据从江南贡院头儿的家里偷出来的“贼”,也是他的人……
也是这些人做这种事做习惯了,十多年来没有被查处过,所以他们才越来越大胆,甚至堂而皇之留下证据授人以柄。
元宏帝闭上眼,深深吁了一口气,缓缓地道:“谢爱卿此举乃是不得已为之,朕恕你无罪。”
沈大丞相也道:“谢侍郎这一手确实是老成持重之举。如果让金陵城那帮子人知道这东西被谢侍郎拿到了,他们拼死也会把谢侍郎永远留在江南,再也不能回到京城,更别说整治科举,揭穿这十来年的科举黑幕!”
“陛下,我东元国科举取士,是为了给国家选拔栋梁之材!可是在这帮贪官的糟践下,四成官员都是靠着‘孔方兄’上台。这样下去,东元国还有何前途可言?更别说这四成当中又有六成是北齐派出来的蛀虫!损东元以肥北齐,实在是没法忍!”谢东篱历数科举舞弊黑幕,希望元宏帝能意识到这样放纵下去的严重后果。
元宏帝起身,从书桌后面走了出来,背着手在上书房里转了几圈,伸出一根手指,道:“谢爱卿奏了两件事,咱们一件一件解决。从东元国国库借银的事,可以缓一缓。当务之急,是科举。”说着,元宏帝抬头看着谢东篱,“礼部这十来年是张绍齐管辖……”
谢东篱垂眸点头,“江南科举舞弊的银子,张家肯定有分赃。就不知道是大张大人,还是小张大人,又或者。两个张大人都有份!”
沈大丞相的眉梢跳了跳。
谢东篱这一本参的可是有些狠……
如果两个张副相都被牵扯进来,张家轻则抄家,重则灭族!
说起来,沈、谢、王、陆、张这五相世家从东元女帝立国的时候发迹。参赞朝政,数百年来大权从未旁落。
但是从十几年前张家排挤谢家开始,五相世家同气连枝不可动摇的地位就被打破了。
张家栽到谢东篱手里,得到如今的下场,也算是咎由自取吧……
沈大丞相面上的不忍没有逃过谢东篱的眼睛。
谢东篱想了想。又拿出一份奏章,放到元宏帝的书桌上,道:“陛下,张家在这科举舞弊一事上纠葛有多深暂且不知。不过,臣有实据,弹劾小张大人为保他的副相位置,十几年来一共三次将我谢家举子刻意打压,篡改他们的试卷,压低他们的取分,不许我谢家人考上功名!”
东元国科举三年一次。三次就是九年时间,彻底断了谢家一代人进入东元国官场的路。
谢家也是大族。
除了谢家嫡支以外,还有庞大的旁支偏支,这十几年来,怎么可能一个人都没有考中进士?!
如果不是张家捣鬼,谢家这个副相之位早就拿回来了!
谢家人看出了张家给谢家穿的小鞋,所以数年前,谢东篱在下场科举之前,有意在东元国闯出了“最是才高看谢郎”的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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