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
一声锣响,张大壮一个激灵,抬起头,然后就看到他那些同乡,或者早先结识的伙伴被一个个捆绑着押了上来,顿时他心中一热,不由得随着众人就想往前冲。
“退后!退后!都退后!”
有护卫队的拿着长枪抵着他们,众人又不由得停了下来。
“大柱啊!大柱!”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拍着地痛哭,被捆绑的一个人忍不住跳了起来,“娘——”
“大柱——”
“娘——”
两人叫着,声音带着一种凄厉,那是一种人无法承受的痛楚的直音。
“大柱!大柱你回来!你回来啊!”
“娘!娘!”那个叫大柱的身量要比一般人高些,虽然瘦,却还带着一股子qiáng壮,只见他浓眉大眼,顾盼间还有一股常人少有的气势,不过此时他也是两眼泛红,只见他咬着牙,身体微微的哆嗦着,“大柱不孝,以后不能服侍您了!”
“大柱!”那妇人一头扎在地上,身体哆嗦着,已是痛的说不出话了。
那大柱一咬牙,回过身昂头大叫:“来吧,杀了爷爷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话实在带着一种豪慡,下面不由得就有人小声叫好,就连一些护卫队和演武场的也觉得此人当得上汉子的称呼,还有的本来就不是太赞同杀人的演武场学员面色开始尴尬了起来,他们频频jiāo换着视线,有的就向赵进看去,赵进也有些坐立不安,他几次想站起来,又有些犹豫。
“诸位官爷,请听小老儿一句。”一个穿着褐色棉衣的男子开口,只见他面目看起来还算是年轻的,但头发胡须都有些发白,他的背微微的有些驼,但就算被绑着,也带着一股子斯文之气,“这一次是我们错了,我们不该想着逃跑,更不该伤了官爷。论理,我们是该杀,但还请看在我们愚钝的份上,饶恕则个。以后我们必不敢再犯,一定跟着各位官爷好好过活,管爷们说上哪儿,我们就上哪儿,管爷们说让gān什么,我们就gān什么。”
他这话一出,演武场这边的都是一顿,张大壮是个机灵的,立刻第一个带头拜了下去:“还请官爷饶恕则个!”
“……还请官爷饶恕则个!”
“还请官爷饶恕则个!”
……
有一个带头的,第二个就跟上了,然后稀稀拉拉的就都跟了上来,有一些小孩不懂事,也被旁边人拉了下来。赵进皱起了眉,但像白勇这样的则更为意动,终于,白勇站了起来。
“如果求饶就可以,那还要官差做什么!”没等白勇开口,那边赵匡胤也站了起来,他慢慢的来到那个穿褐色棉衣的男子身前,“你就是他们说的贾先生吧,果然是一副好口才,想来是念过书的?”
“……让官爷笑话了,是读过几年圣人之言。”
“那我问你,从我们和你们接触,可有苛刻过你们?”
“……这个,并没有。”
“可曾无故惩罚过你们?”
“这个,也没有。”
“那比起契丹人,我们如何?”
“官爷一行,真是仁慈无比!”贾先生现在已经知道事qíng难办了,可赵匡胤问的却是他无法辩驳的。
“那我再问问,我们是在什么qíng况下遇到你们的?是不是每一次都是你们遭受契丹人蹂躏、欺负、被抢、被杀的时候?”
“……是。”
“那么是不是我们救了你们,杀了那些契丹人?”
“是。”
赵匡胤转过身,不再单单看着贾先生,而是面对所有的难民:“我知道,你们中间有些人觉得我们蛮横霸道不讲理,我们虽然杀了那些契丹人,却把你们从自己的家里拉出来,甚至烧了你们过去的房屋、村庄。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这么做?因为我们杀了那些契丹人,他们不会不追查的!如果我们不把你们带走,你们面临的就是更加可怕残酷的环境!我敢说,我能说,如果你们还在自己家里,现在活下来的不到十分之一,甚至早就全部死光了!至于把你们的东西烧了也很简单,第一,我们带不走全部的东西;第二,就是尽可能的毁灭证据,减少契丹人发现的可能!”
众人有些不安,其实这些事他们不是没有想过,可都是私底下偷偷的对自己亲近的人说。因为大环境就是这些人不好——也实在有一些人真的觉得这些人不好。虽然这些人说是救了他们,可让他们背井离乡,艰苦跋涉,这些也都是吃了劳苦的。若是在荥阳,他们也就认了,可这越走越往北,这还能是安了什么好心?
“敢问贾先生,如果一个人,在快被杀死的时候被另外一个人救了,那么,这个救他的人是不是就是他的恩人?”
“……是。”
“那么,按照贾先生所学的圣人之言,一个人应该怎样对待恩人?”
贾先生已经被说的面红耳赤,他向来好把仁义道德放在嘴上,因此不管是过去在乡里还是在难民中都有不小的威望,但现在被赵匡胤这么反问,就算他有心辩驳,一时也找不出合适的话,只有诺诺。
“我早先听说过一句话,说是以德报怨,当时我一直觉得是哪怕是对自己不好的人,也应该对他好。后来我才知道,这句话后面还有一句,那就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贾先生,我们上下对各位并没有亏欠。一路之上,各位的吃食、衣物都尽量供给,有人生病了,也尽量医治,有不治身亡的,也会妥善安葬。说一句可能不该说的话,这种待遇,除了在我们这里,各位可能很难享受到了。可是各位回馈给我们的是什么呢?是一次又一次的逃跑,这一次更是有预谋有计划的bào动!我们中甚至有人被你们杀了!如果说我们早先对各位有德的话,那你们就是以怨报德!”
“谁让你们让我们去那什么密州的!我们在荥阳不好吗?”那大柱喊道,“我们在荥阳帮你们修路修房子,从不偷懒!”
“大柱,别说了。”贾先生低声道。
“为什么不说?”那大柱是完全豁出去了,他反正都是要死的了,也没什么顾虑,“我们伤人,不过就是不想去密州!早先去荥阳的时候,我们可没有跑!”
“这位大柱是吧?我第一次听说受了人家救命之恩,跟着吃喝了一通,然后反伤了人还有理的!是,我们是要带你们去密州,可是,你们凭什么不跟我们去?如果没有我们,你们早就被契丹人杀了,现在就是我们要你们去死,你们也没有理由推脱!”
这话要放在现代,绝对是轩然大波,要挨无数块板砖。但此时虽然民不聊生,各种困苦,可在恩惠上,还是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就算有人不想报,这话也是绝不能说出来的,所以赵匡胤这话就是下面的那些难民也无话可说。赵匡胤等了片刻,昂首道:“既如此,你们又有什么理由不被杀!”
第144章 威望(上)
没有理由。
贾先生自己找不到理由,演武场的学员也找不到理由,虽然有像白勇这样的觉得就这样杀了他们有些过分,可就像赵匡胤说的,他们救了这些难民一命,现在却反被袭击……这样的事,无论是从各自的身份地位还是从道义上来说都是讲不通的,有心软的固然觉得其qíng可悯,可在赵进不表态,赵匡胤又一力坚持的态度下,也不好求qíng。还有的,则gān脆觉得这些难民太不是东西,畜生还知道报恩呢,这些难民光知道报仇了。
于是,就算那位老夫人哭的再凄惨,大柱表现的再英武,贾先生再舌灿莲花,那些被拉出来的还是在赵匡胤的注视下被砍了头。行刑的是护卫队的两个成员,他们手上人命都有个几十条,但这砍头的活也不常gān,所以有两个就一下没能砍下来,砍了个两三下才完事,那人第一下发出的声音,就是赵匡胤都被吓了一跳,演武场的学员也大多变色,至于下面的难民更是一个个寒蝉若噤,有两个小孩当场就尿了裤子。
包括贾先生在内,被处死的一共是八个难民,这显然没有达到赵匡胤早先说的从严从重,只要有问题的都要拉出来的标准,可这威慑xing却是一点都不差。在过来的时候,众多难民还有些别扭,有的还要人拉扯着,下山的时候,却再不敢有丝毫迟疑,有的腿软的走不动,那真是宁肯自己滚下来。
那么一滩血,那么一个个人头……
他们每个人都见过死人,包括那几个小孩都见过。他们也大多都经历了近亲死亡的事qíng,被杀死的被饿死的因疾病而死的……死对他们来说并不陌生,但他们还真没见过多少就这么被活着砍头的事。如果和他们无关,也许这件事能当成一个乐子来看,就像城里每次要砍犯人都会聚集一大堆去看热闹的,有的还要抢个前排。但这件事,和他们每个人都息息相关,特别是早先闹腾的比较起劲的那几个,都有一种后颈发凉的感觉。
大壮笼着手,跟着众人往回走,只觉得全身都像虚脱了似的,两脚发软,仿佛踩在棉花里。突地,他身前一黑,他猛的一惊,抬起头就看到一个人,待看清那人的面孔后,他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那人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他停了片刻,再次低下头,向前走去。刚才那人他认识,不仅认识,还很熟悉,前几天他们还经常在一起说话,就在昨天他们还偷偷的商量是不是想个办法把大柱他们救出来,他们甚至还说过,今天看qíng形办事这样的话。但现在,不仅是他,他看就是那个人也是不想再想那些事了。想到这里,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还有些觉得自己不够胆气,可再想想刚才那一地人头,又是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不够胆气就不够胆气吧,娘的,活着才是正经的!说一千道一万,不就是要活着吗?”这么想着,他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难民回去了,一地尸首却还要收拾,大柱和贾先生的尸体有人收拾,其他人却是没人理会的。护卫队的队长王耀明走了过来:“这几个人要怎么处理,是要示众啊,还是就地掩埋?”
赵进想了下,看向赵匡胤:“我觉得还是就地埋了比较好,若要再示众就有些过犹不及了。”
赵匡胤点点头:“班长说的是,就埋了吧。”
王耀明看了赵匡胤一眼指挥人去挖坑了。这些人没什么身份,死的也不算体面,掩埋也就不用太讲究。就是挖一个大坑把所有的尸体都搬进去,这个场面并不优美,演武场一众学员大多看看也就走了,有几个坚持下来的,等到搬尸体的时候也离开了。赵匡胤则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护卫队的成员把土掩埋上。在这个时候他面无表qíng,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没有对人说过,直到很多年后,他的一个孙辈翻开他的日记才看到这么一段话:“我出身富裕,父母疼爱,遭逢变故又得遇贵人,总觉得人生得意,处处美景,大好男儿志在四方,鲲鹏展翅不可估量。总觉得自己可以改天换地,不受拘束。但是在那一天,我突然知道了什么叫责任,也突然明白了那些不表态的同学的想法,那是一种无法承担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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