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爷似笑非笑,“许家又来信说结亲的事了吧?”
大太太不禁有些嗔怒,白了大老爷一眼,没有做声。
西北的战事,并不能说很顺,北戎是有备而来,大秦却是仓促迎战,虽然平国公指挥若定,是挡住了北戎入侵的脚步,但粮糙是有些跟不上了。
这一战若败了,许家可就要栽下去了。
在这个时候,许夫人想要多结一门qiáng援,也不是不能理解。
再说,多年来许家可没有少照拂杨家。
大老爷也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场子,“许家这门亲事,现在可不好应。至少也得等凤佳从前线回来了再说,不然这万一……”
大太太倒是没有和大老爷抬杠的意思,默然认下了大老爷的意思,这才问,“本家查账的人上路了吧?”
“chūn天路不好走,到苏州至少要五月了。”大老爷叹了一口气,“今年江南的年成看着也不会太好,库里的粮米,又肯定要调到西北去。只盼着能有个收成,别叫江南百姓饿肚子……”
江南百姓饿了肚子,官府又拿不出米粮赈灾,那后果就可想而知了。
大太太也不禁念了几句佛。
“只盼着平平安安把今年过了,也就好了。”
这一次北戎来势汹汹,一旦突破了边境防线,进关掳掠,那就是多年来未有的奇耻大rǔ了。
朝廷里关于太子和皇长子的角力,也慢慢松弛了下来。
太子能不能出阁读书,也就看这一仗,平国公是胜还是败了。
二月初的这一场冻雨,冻坏了才出的小芽,也冻坏了随寒暖添减衣物的百姓。也不知道从哪里冒起了头,一夜之间,苏州城就染上了风寒,不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个个都打起了喷嚏。
“失踪已久”的小神医权仲白,也终于在此时恰到好处地重新现身,与欧阳家携手免费施放药汤,一时间活人无数,有了小菩萨的美誉。城里的达官贵人们也都竞相请他上门扶脉,一时间就连没病的人家,都要找些病出来请一请小神医,当作炫耀的资本了。
不过,要说脸面,全苏州城自然也没有哪家的脸面比杨家更大。连杨家相请,权仲白都来得不qíng不愿,别的人家,又有谁的面子能比权家更大?
大太太自从生了五娘子,就坐下了嗽喘的毛病,一忙一乱,很容易就不思饮食,嗽喘不止,chūn秋之际更是常常卧病在chuáng。欧阳家的方子吃了几年,也渐渐不那么效验了,这一遭犯病,自然想起了权仲白,想要换个方子吃吃。
权仲白于是就又一次进了杨府。
就连三娘子、四娘子都放下架子,和六娘子站在一块,叽叽喳喳地议论权仲白。
这几年大老爷公务繁忙,没有陪大太太去光福,她们自然也少了去赏梅的机会。就没能见识玉面小神医的翩翩风采。
大太太却很绝qíng,淡青色的帐幔围得严严实实的,从正院一路围进了堂屋,几个女儿家只能在帐幔后头挤挤挨挨的,抢着看一眼小神医的步伐。
七娘子就含笑听五娘子描述几个姐妹的样子。
“叽叽喳喳,小雀仔似的!好像几辈子没有见过男人。”五娘子很不屑。
七娘子不巧也正卧病在chuáng。
立夏在这场席卷全城的风寒大cháo里也不幸中标,家去休息了几日,痊愈了一回来,倒是七娘子也倒下了。
也说不清是不是从立夏那里过来的病气。
这么一点小病,自然用不着特意劳动小神医。不过既然已经请动了权仲白,七娘子也就蹭上了被小神医亲自问诊的福利。就连九哥脸上的旧伤都被安排了就诊。大老爷的算盘也算是打得响了。
“这一次是父亲出面说项,拨了三千斤常用药材给欧阳家制药行医,散给来往行人……小神医才肯出诊!”五娘子说起来也不禁咋舌,“这三千斤药材算起来,也值大几千两银子呢!”
虽然出诊费付得多,但说到底,又不曾从杨家的库房里往外抬银子。
七娘子就笑,“也是做好事……今年天气反常,chūn天的桃花汛来,又要有瘟疫了。防范于未然,也是好的。”
又问五娘子,“权二少爷是要先进浣纱坞给十二姨娘扶脉吧?”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也不知道父亲到底是想请权二少爷给娘扶脉呢,还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十二姨娘今早就到堂屋候着了,就等着给权二少爷扶脉呢。”
“五姐学问见长呀,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都说出来了。”七娘子就笑着逗五娘子。
五娘子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就你嘴巧,不许我也引经据典?”
话尤未已,七娘子又轻咳起来,白露连忙过来把她按在chuáng上,嗔五娘子,“七娘子正闹嗓子疼呢,您就别逗她说话了。”
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却也沉默了下来,过了半晌,才喃喃地道,“也不知道……今年会不会再有恩科了。”
今年如果平国公大捷,自然是会有恩科的,反之就难说了。
也不知道五娘子怎么又惦记起了恩科。七娘子眼神微凝,没有搭腔。
chūn日里阳光和暖,肆意地洒在五娘子脸上。
五娘子今年也有十一二岁了,豆蔻少女的风qíng,就好像含苞的桃花,一遇着阳光,就一点点地舒展了开来。
“权家二少爷,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五娘子似乎沉浸进了自己的思绪里,“说到美姿仪,他还排不上号……”
她就望着窗外的云彩,怔怔地出起了神。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
白露好奇地给七娘子使了几个眼色,七娘子都微微摇头。
很快,院子里就喧闹了起来,几个老妈妈急匆匆地进了东里间,不由分说,就放下了chuáng头的帐子。
“还请五娘子回避。”又有人客客气气地把五娘子请出了东里间。
七娘子啼笑皆非,只好隔了一层如云如雾的纱帐目送五娘子。
两个老妈妈就一左一右,门神般站在chuáng边。白露和立夏都被吓得不敢上前。
大老爷办事,果然是官味十足。
没过多久,权仲白就进了屋子。
堂屋的两个二等丫鬟为他拎着药箱,又捧了文房四宝……俨然是一副名医的派头了。
两个老妈妈就咳嗽了一声,“请七娘子伸手。”
七娘子于是只好把手伸出了青纱帐外。
权仲白就在chuáng边早备好的圆凳上坐了下来,伸手扶脉。
由始至终,他面容肃然,目不斜视,一脸的魏晋风流不知何处去,余下的只有一团认真。眉目微凝,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遮去了他晨星一样明亮的双眼。
丫鬟们把迎枕垫到七娘子腕下,权仲白就轻轻地将两根白玉一样的手指,搭到了七娘子腕边。
他的脸色忽然就明朗了起来,唇线稍稍一撇,竟哈哈笑了起来。
一笑之下,眉眼间风流尽展。屋内竟似乎亮了起来。
“是你啊!”他哈哈一笑,“小姑娘,这才没几个月,你又病了?”
两个老妈妈面面相觑,一时竟也没有开口。
七娘子只好轻轻一咳,“偶感风寒,让世兄见笑了。”
权仲白就活泼起来,“还当是哪个娇养的小姐,连给公主扶脉都没这么大排场!原来是你这huáng毛丫头。”
就瞥了两个老妈妈一眼,“都退下吧,留两个丫鬟侍候笔墨就是了,这么点点大的小姑娘,也用得着这样讲究?”
权仲白支使起人来,格外就有一种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味道。
毕竟是富贵乡里滚出来的人。
两个妈妈只好委委屈屈地退出了门外,一并连主屋的两个二等丫鬟,都退了出去。——犹自还隔着窗子,依依不舍地张望着小神医的背影。
七娘子也半坐起了身子。
隔了一层薄薄的幔帐,权仲白的神色柔和了不少。
随手一搭七娘子的脉象,他就直起身抱怨,“这不就是城里正流行的风寒?到慧庆寺门口领一帖药回来煎,早都好了。”
白露就奓着胆子,“那可是免费散给白身百姓的……”
“还不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一样都是人,又有谁更高贵些。就是皇上染了风寒,我还是开这个方子!”权仲白就在桌边坐下,挥毫写起了药方,“索xing也开一个太平方给你,几个月没有诊脉,你的元气像是又弱了些。怎么这么不知道保养?唉,我也懒得再说你!”
七娘子心头不由得一动。
她就问白露,“怎么还不给权世兄倒茶?”
这倒是白露失察了。
白露连忙出了东里间。
屋内便只剩立夏一人服侍。
七娘子就问权仲白,“权世兄,你看着十二姨娘的胎,保得住吗?”
权仲白玉一样的手腕,就停住了。
他瞥了七娘子一眼。
纵使隔着幔帐,七娘子也看出了这一眼里暗藏的打量、算计与揣摩。
到底是出身大家……就算天生的放dàng不羁,这细心可是一点没少。
“恐怕难了。”权仲白也不过是顿了顿,就漫不经心地答。“我看连这个月都很难过去。”
“那权世兄对十二姨娘可说了实话?”七娘子禁不住就追问了一句。
这件事对她的计划太重要了。
权仲白又看了她一眼,手中的笔缓下了书写。
“我要这么说,恐怕她就连今天都过不去了。”他回答得很认真,也很坦承。
那一股带着轻忽的玩笑戏谑,已不复见。
七娘子冲权仲白笑了笑,“我懂了,多谢世兄……”
权仲白就又低头写药方,唇角微微抿起,十分的认真。
没有多久,就写就了两张方子,起身递给了立夏。
“一张是风寒方子,吃了两贴也就能好了。还有一张,是治食yù不振、思虑过甚的。”他板着脸,语气正正经经,“用法这上头都写好了。”
竟是就要抽身而去的意思。
七娘子忙又问,“请问世兄知不知道,世间有一种毒,应当是无色无味……或许带了甜,能让人逐渐消瘦、面色暗沉、眼珠浑浊、咳嗽难止……”
权仲白这样的神医,并不是说请就能请得到的。
再说,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乱嚼舌根的人……索xing就问一问也好!
权仲白却是脸色一变。
有了几分恍然大悟的意思。
“难怪……难怪……”
他几个大步又回到了chuáng前,一把抓起了七娘子的手腕。
“我就觉得有几分不对……”他闭目低吟,缓缓地坐了下来。“难怪你先天不足……不对!这脉象……”
他蓦地抬起头,一把掀开了chuáng帐。
仔仔细细地端详起了七娘子的脸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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