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娘子就笑着啐七娘子,“讨厌。”
huáng绣娘冷冷地盯过来一眼,两姐妹就都坐直了,不敢再开小差。
七娘子是绣得眼观八方耳听六路,一点都不专心。
一个时辰转眼飞逝,到了快下学的时候,huáng绣娘踱过来看了看七娘子的绣花,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就把七娘子单独留下来,“也该给你补补课了!”
五娘子和六娘子就冲七娘子扮鬼脸使眼色,一边嘻嘻哈哈地出了朱赢台,往正院去请安。
huáng绣娘这才掩了屋门。
“现在,你再绣一朵荷花给我看看。”
她的语调中,现出了一点点急迫。
七娘子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穿针引线,十指跳动,在眼前的宁绸上一心一意地刺绣起来。
她没有垫花样子,身边也没有一本画册,全凭想象,天马行空,配色、手法,都随心所yù。
不过几柱香的时间,一朵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花瓣上还带了露水的清荷,便呈现在红绸上头。
huáng绣娘眼神微黯,看着七娘子缓缓长出了一口气。
“可惜,可惜你有这样的天分,却终究并不喜欢刺绣一道。”她喃喃自语。
七娘子只是笑。
这么多年来,huáng绣娘一直在私底下传授给她两种市面上难得见到的针法。
虽然未曾明说,但七娘子又怎么猜不到里头的玄机。
再有封锦的那番话,大太太的那一番呓语……
当时没有知识产权一说,好的手艺人,都有藏一手绝活的习惯。
九姨娘当年言传身教,传给她的凸绣法,就与纤秀坊的凸绣法有细微的差别。
huáng绣娘私底下传的这一手珠针绣正宗不正宗,七娘子却是无从对比了。
她也从来没有对比过。
huáng绣娘说得不错,尽管七娘子在刺绣上不是没有天分,但她对刺绣一道,并没有半点兴趣。
只要一拿起针线,七娘子眼前就会闪过西北炕头那昏暗的烛火。
就凭借着那一点点豆大的烛光,九姨娘就能绣出巧夺天工的花糙……凭的就是封家绣法的灵动二字。
七娘子虽得真传,但,却总qíng不自禁地怀疑,就算绣出个天地来,又能如何?
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凭的,从来都不是手艺。
huáng绣娘也没有再训诫七娘子什么。
她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赏过了这朵粉白荷花,终于满意地叹了一口气。
“我下个月就会向杨太太请辞,回故乡养老。”语调却依然平板。
七娘子不禁抬头,“先生……”
以huáng绣娘对纤秀坊的功绩,就算是老眼昏花,不能再绣花了,也可以吃着纤秀坊的供奉养老,等闲点拨一下新进的绣娘,就算是她的工作了。
江南的大小绣房,哪个不是这样恭恭敬敬地对待供奉的?
“大户人家,风云诡谲。”huáng绣娘却还是淡淡的,“是是非非、牵扯不清,这些年来我积攒下的银子,已足够宽裕过活,家中有子侄辈奉养,也不愁无人照顾。”
七娘子yù言又止。
huáng绣娘却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
“你放心,再怎么,我都是贵府出来的老人。”她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大娘子也是我的学生。”
huáng绣娘的老家就在余杭。
七娘子顿时释然:huáng绣娘只是不做杨家的供奉师父,并不是和杨家断绝来往。以杨家和李家的亲戚关系,huáng绣娘上李家做个供奉,还是不成问题的。
有了地头蛇李家的照料,huáng家子侄又哪敢怠慢她?
想来这个单身女子,多年来在杨家都混得风生水起,余杭乡下的那点风波,还不是眉毛动动就能摆平?
“虽然不舍,但先生的确也已经在杨家执事多年。”她诚心诚意地谢过huáng绣娘,“私底下得传秘术,更是小七的福分……”
huáng绣娘却背转身,肩背微微抽搐。
七娘子就怔住了。
碍于环境,这些年来,她和huáng绣娘私底下接触得并不多。
huáng绣娘又是这么个不苟言笑的xing子。
两人之间的一点jiāoqíng,不过是淡如水的君子之jiāo。
“先生……”她启唇轻唤。
话中的无措,不言而喻。
huáng绣娘这才慢慢转过身来。
手里攥着的帕子,已是湿了一片。
“我这辈子不忮不求,凭手艺吃饭,”她又别开了眼,“唯独对不起的,就是你的生母……恩怨纠缠,她害过我,我害过她……”
“先生……”
huáng绣娘又深吸了几口气,方才渐渐地匀了呼吸。“huáng氏珠针绣一向秘不示人,就算是纤秀坊,所学亦不过皮毛,我原原本本,一点都没有藏私,全教给你了。我这辈子最值钱的就是这一身手艺,鬼神有知,我是一点都没有藏私……你生母一直想要得到珠针绣的手法,如今传给你,她在泉下应该也能安心合眼了!”
她就伸手入怀,掏出了一块泛huáng的绣帕递给七娘子。
“这是你生母当年进府,给我留念的一块帕子,临别没有什么好东西相送,就把它转赠给你。先人手泽,不要遗失了。”
绣帕本身是细致的抽丝白缎,年代久远,已有些微微的huáng。
上头以极jīng致的手法,绣了两只活灵活现的鸳鸯。
还有几行红线绣做的小字。
“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七娘子细细回味诗中寓意,不禁怔在了当地。
待要细问,却又什么都问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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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大太太、大老爷请过安,进了百芳园,还是一脸的沉思。
五娘子和六娘子的嬉笑怒骂,七娘子是一点都没有听进去。
也不顾两个姐姐打趣自己,说她是被huáng绣娘数落得失魂落魄……
进了玉雨轩,就托腮沉吟了起来。
huáng绣娘和九姨娘当时是一同被招揽到纤秀坊的。
能有什么往事、什么恩怨,叫huáng绣娘在心底记挂了这么多年,还把huáng家秘传的珠针绣教给自己……
用过晚饭,七娘子才抛下了心事。
不论当年到底出过什么事,七娘子是一点都不想探索。
至少在现在,她就算知道得更多,又有什么意思?
一个没出嫁的小姑娘,在内院的体面全仗父母的青眼,连亲事都没说定,真惹恼了上头的哪个,手掌翻覆之间,七娘子就是万劫不复。
尽管当年的事一直迷雾重重,但在没有足够的斤两之前,贸然出手,反倒落了下乘。
就翻找出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吩咐立夏,“明天你从角门出去,悄悄的送到huáng先生手上,就说是我的一点程仪……”
进了十月,huáng绣娘果然向大太太请辞。
大太太虽然讶异,但无奈huáng绣娘去意已决,挽留不果,也只得厚厚地封了些银两,把huáng绣娘送回余杭,又命管家为huáng绣娘前后奔走,买地置屋……帮着huáng绣娘安顿了下来。
回头就和大老爷商量起子女们的教育问题。
“几个女儿都大了,小七今年都十三岁,可以不必再请人进来开课,自己在住处安静绣花,也就是了。”大太太先安顿女儿们的教育,“朱赢台这些年来都做绣房用,眼下倒很可以收拾出来,以后秋日赏jú,也多一个去处。”
大老爷自然无可无不可,“女儿家也不是识得字、绣得花就成的,你闲了下来,也教教三个女儿管管家、算算账……都是以后出嫁了用得着的。”
“倒是九哥,自从张先生举家上路,两三个月,也没见你请新的先生进门。”大太太点头称是,又提起了九哥的教育,“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怕在家躲懒,躲野了xing子……老爷心里可要有数。”
大老爷就苦笑,“好先生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差的,倒还不如不要。这事我自然有安排,大不了进山塘书院,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大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气。
“九哥自打落地,还从来没有独自在外头过夜……”
已是一脸的担惊受怕。
千顷地一棵苗,也难怪看得这样宝贵了。
大老爷心里又何尝乐见九哥住进书院。
两夫妻又商量了几句,也没能拿出个办法来。
也就按下了这个话题,又说起了李家和杨家的亲事。
“倒是露过口风了,李太太自然千肯万肯……”大太太倒是觉得这门亲事说得上门当户对,促成的心思,也很热切。“我说要先等五姐定亲,再来说媒行礼,李太太就比我们还心急,连连追问,恨不得明天就把六娘子定下来。”
大老爷嘴角就露出了一丝笑意。
“文清是名利场中人,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个结亲的机会。”他敲了敲桌子,若有所思地问起了许凤佳,“凤佳这孩子怕是也快到苏州了吧?”
“他们是带兵南下,脚程难免慢了,不过说起来,也就是这半个月的事。”大太太已是露出了一脸笑,“啧啧,说来也是四品将军,论品级,倒是比二叔还显赫。”
二老爷到现在都还只是从五品的侍讲学士,虽然清贵,但品阶反倒比不上子侄辈的许凤佳。
“除了许家之外,京里的侯门高爵,还有谁写信来说过,想和我们家结亲?”大老爷又问。
大太太就有些不快。
这还是不看好许凤佳的意思。
“说起来,许家和我们结亲的心思是诚的……”先嘟囔了一句。
大老爷就笑,“倒不是这个意思,咱们家,不还有小七没定亲么?”
大太太不由顿了一顿。
杨家现在的身份地位,和勋贵侯门结亲,是尽够了的。
不过,那说的也是嫡女对嫡子。
七娘子这身份,就好像当年的达家三小姐,说给京中贵族的嫡子,难免招人口舌。
说庶子,又显得是嫡女配庶子,好像低了杨家的身份。
也所以,大太太想的一直是西北的桂家……
“老爷是想要再结一门京里的亲事?可说起来,有孙家和许家,京中的人脉,已经够稳固的了……”
大老爷眼神幽深。
却又没有再搭这个话头。
“还是等看过了凤佳的人品再说吧!”又把话题转到了眼前的事上来。“小五这孩子脾气倔qiáng,如果凤佳也是一个xing子,倒未必是良配了。”
大太太也就唯唯连声,满心里只等着亲眼看一看这个极出息的少年将军,是不是适合做女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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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师一行人是十一月初五进的苏州城。
“本来十月末就到了苏州,不过,那时还带了兵,倒是想着先把兵马安顿下来,再给杨大人请安……”
宫中内侍略带尖细的嗓音,就响进了朱赢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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