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倒是在此撞见世侄、世侄女。”
九哥和七娘子都连忙恭恭敬敬地参见。
“见过年先生。”
年先生是大老爷身边最信重的幕僚,家下儿女,都执晚辈礼。
他身子骨不好,每年到了冬季,都住在香雪海山那头的别院里养病,等闲是不到大老爷身边来的。
平时几个姐妹议论起来,都说年先生倒要比大老爷还逍遥。
今日不但反常地在午睡后叫了师爷过来说话,更是连年先生都请来了……
七娘子就笑着向年先生请辞,“向来父亲今日是要忙碌了,小七都还是先回避了,免得几位先生出入不便。”
年先生也笑着摆了摆手,“倒是无妨的——是今日京里发了诏令过来,我们难免要过来参赞参赞。刚才东翁还惦记着你们还没过来,说是年纪越大,眼睛渐渐不好使了,少了七娘这一双明眸,好些事做起来就不顺手。”
七娘子和九哥就jiāo换了一个眼色。
大老爷总督江南,当然和京中有不少文书往来,一年也不知道要派出多少信使往宫里传消息。
只是,没有什么大事,皇上也宁可用手谕传召,京中的几个阁老,更是乐于用密令、私信来和大老爷沟通。
这也是大秦多年来的规矩。免得公文重重下达转发,声势浩大,还没有开始办事,就已经打糙惊蛇。
这一回发了诏令,当然是有大事了……也难怪连年先生都被请来说话。
好在年先生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只是喘了一口气,就又笑,“说来也是好事,朝廷虽然就已经有意再开南洋航路,但这事一直也没有摆到明面上来。这一次皇上倒是真下了决心,命鲁王督造船只,由平国公世子cao练水军,朝廷这边是焦阁老领衔督办,已是把下南洋的事,提到了日程上来。”
九哥还有些懵懂,七娘子却已经心中一动。
让鲁王督造船只?
皇上这……还颇有些一碗水端平的意思啊。
不过,朝政的事,女儿家也没有必要涉入太深。
她就低了眸望着眼前的梅花砖,没有接年先生的话头。
倒是九哥也很快明白了过来。
“怪道要请动年先生的大驾了,”他是一脸的好奇,“这事,还真值得费些思量。”
年先生在这一对双生姐弟面上溜了一眼,也就沉眸微笑,“是啊,这事,还真值得费点思量。”
又咳嗽了几声,才在九哥的搀扶下缓缓下了阶。
“学生扶您上轿。”九哥一脸的殷勤,将年先生扶出了院子,目送着他上了二人抬的小竹轿,年先生又在竹轿上握了九哥的手和他说话。
七娘子就悄声问阶下还没留头的小厮,“屋内还有没有先生?”
杨家一向敬重师爷、幕僚,子女们都以先生称呼。
那小厮忙打了千,半跪着回话,“倒是还有两三个在为老爷起糙回信。姑娘请先进西室稍候。”
西里间是大老爷小睡的地方,平时也很少有男丁进去。
七娘子瞥了九哥一眼,见他和年先生说得热闹,就微微点了点头。
九哥懂得要和年先生打关系,可见的确是进益了。
“我还是进后头的林子里走一走。”她笑着吩咐,“一会儿等客人走了,父亲传唤我的时候,你再到林子里来找我就是,我多半是在亭子里坐着。”
小书房后头也有几亩梅林,种的却是白梅,七娘子久已想进去走走。再说,此时去林子里,倒还能回避一下几个师爷。
她就从屋子后头的月dòng门里绕进了白梅林中,缓缓漫步起来。
平时做娇小姐,身前身后很少短了服侍的人,照料得虽jīng心,却也拘束。
难得有一段时间可以自在徜徉,七娘子倒巴不得师爷们别那么快离去,也好多一刻偷闲。
她索xing在亭子后头翘起的云纹石上坐了下来,背靠着红漆雕花的柱子,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小女儿家,总有无限心事可以琢磨。
好似还没过多久,轻巧的脚步声就响进了林子里,在亭子前顿了下来。
七娘子一个机灵,就回过神来。
还以为自己出神太久,大老爷召唤,以至于要派人进白梅林来寻找。
就忙起身转出了角落。
“是来寻——”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剩下半截却噎在了嗓子里。
站在阶下讶然望向她的少年,身穿玄色洒金曳撒,上头的四品猛虎补子张牙舞爪,隐隐然就qiáng调了他的那股子贵气。
不是许凤佳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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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倒是都呆了一刻。
“表哥!”还是七娘子先回过神来,敛衽施礼。
心里不免犯起了嘀咕。
许凤佳不是在胥口练兵么?怎么平白无故的,又到光福来了。
“七表妹。”许凤佳侧身受了半礼,又还了半个礼给七娘子。
倒是半点都不曾不规矩。
七娘子却是满心的不自在。
才和九哥说起了许凤佳的事,转头就在林子里碰到他。
虽说彼此至亲,传出去,也不至于有什么不名誉的地方,但总归是有几分尴尬。
她就qiáng笑着和许凤佳寒暄,“表哥怎么也到光福来了?”
话才出口就觉得不对劲。
好像自己不欢迎许凤佳过来一样。
许凤佳却没有在意。
他淡笑着倚到了亭边的红柱上,“来拜会一下四姨夫。”
七娘子也有多年没听到许凤佳的声音了。
当时在鸳鸯厅后,他说话的声音醇厚沙哑,语调稳重。
此时却是一派的轻松随意,音调里自然而然,就带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意味。
有些人就是这样,寻常一个挑眉勾唇,被他做来就是特别的有神韵。
许凤佳无疑就是这样一个风流的少年郎。
七娘子就越发尴尬起来,躲闪着看了许凤佳一眼,轻轻地应了一声,“噢”。
许凤佳看了看七娘子,眼神一闪。
“其实,是四姨夫接了诏令,难免要把消息传到我们水军大营——廖太监身子骨不好,又犯了老寒腿,行动不便,萧总兵人在苏州和家人团聚,正好就由我过来,也向四姨夫、四姨问个好!”
他慢吞吞的解释。
说起话来,还是这样的不疾不徐。
七娘子就转头拨弄起了枝头颤巍巍的白梅花。
又不禁偷眼看了看许凤佳的右手。
有些左右为难起来。
该不该问一问他的右手……
“原来如此。”她就低声应和,“父亲那边在行公文呢,表哥恐怕要稍等了。”
大老爷在用印的时候,许凤佳倒的确是不好过去打扰的。
不过回避到林子里,也有些矫枉过正了。
“倒不是为了这个。”许凤佳盘起了手臂,斜倚着红柱子,望向了天边苍灰色的云彩。
不时又闪一眼七娘子。
七娘子只觉得脸颊边一阵灼热,被看得越发抬不起头来。
“是诸总兵来访……这阵子和他之间有些龃龉,见了彼此尴尬,索xing回避进来,大家清静。”
许凤佳的话里就带了些自嘲。
七娘子一时倒忘了害羞,霍地抬起头来。
“诸总兵——表哥怎么得罪了他……”
旋又明白过来。
江南一向是诸总兵的地盘,这位大人物素来是四边不靠,和大老爷都走得不近,跟许家,更谈不上有多少jiāoqíng。
现在由许凤佳打头,带来的廖太监是太子的人,萧总兵是许家的人,大剌剌地在太湖练兵……
诸总兵当然有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鼾睡的忌讳。
就算许凤佳没有行差踏错,恐怕在诸总兵眼中,都是处处刺眼。
她就收住了未完的话,冲许凤佳一笑。
“没想到表哥这些年,倒是历练得人qíng通达。”
换作多年前的那个纨绔子弟,恐怕就算懂得诸总兵的忌讳,也都不会在意。
如今晓得避开冲突,已经是成长了不少。
许凤佳也就迎着七娘子的视线,深深地回望了她一眼。
七娘子只觉得他的双眼热得如过火的琉璃,明亮得简直都要漾开了。
她咬了咬唇,又别开眼望向了颤巍巍的白梅花。
心底就觉得自己像是输给了许凤佳一样。
“从前的确是少不经事。”许凤佳也移开了双眼,缓缓地说。“在西北历练了几年,倒懂得了很多事。”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七娘子在心底天人jiāo战了半晌,到底是忍不住问。
“在西北的几年,想必是吃了不少苦头吧?”
她小心翼翼地提起了话头。
许凤佳偏头想了想,又是一笑,“还好,打仗,哪有不吃苦的。”
七娘子就转过身,也靠在了亭下的栏杆旁,抬眼望住了许凤佳。
许凤佳有些微微的诧异,扬起眉毛,做询问状。
“听闻表哥练就了一手左手刀法……”她缓缓地问,心头抽紧了一口气,连肩头都紧绷起来。
却不想许凤佳只是又扬了扬眉,反倒好奇,“你听谁说的?”
也没有否认的意思。
“当时桂家的世兄过来调粮,五姐托我向他辗转询问得来的。”七娘子的语调又快又急,好像在分辨着什么。
不禁白了许凤佳一眼,又问,“表哥……这左手刀法,是因为……”
话都问到这份上了,许凤佳再装糊涂,那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她心底反倒埋怨起了许凤佳。
许凤佳就摸了摸下巴。
用的正是右手。
“你晓得我为什么下江南来练兵?”又转了话题。
七娘子满心的恼怒,恨不得使劲跺一跺脚,再揍许凤佳一拳。
可恶,晓不晓得问出这句话需要多少勇气?
这万一,许凤佳的右手真的出了什么事。
杨家、许家的关系再度生变,说起来,错处是全要着落到九哥和她身上的。
但要把这事顺顺当当的瞒下来,就肯定要和许凤佳把事qíng摊开来说。
除非这人还真就是心甘qíng愿地为姐弟两人遮掩……
偏偏许凤佳好像听不懂她的话一样,绕来绕去,就是不肯正面作答。
她气得双颊都有些暖热起来。
“不晓得!”
话才出口就又后悔。
清凉甜脆的声音,和着这满心的不悦,倒有些像是在发娇嗔。
许凤佳低低地笑了起来。
醇厚低哑的笑声,笑得七娘子更是着恼。
“我此来江南,明面上是cao练水军,为将来下南洋开路护航。”
这人一边说,一边又看住了七娘子。
七娘子被他看得浑身刺痒难当,又待局促低头。
心里那股子邪火,却叫她不愿示弱,反而抬起头来和许凤佳对视。
笑话,当年都没有怕你,没得你长大几岁,有了些风骚,反而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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