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意依然柔和。
却已经有了些责备在里头。
九哥一下就红了脸,低下头再也没有说话。
屋内就沉默了下来。
七娘子望着窗外的云彩,半天才又叹了一口气。
“天下有谁能心想事成。”她轻声点拨九哥,“我晓得,你心里对五姐的亲事,未必就没有自己的如意算盘。只是封公子已经两三年没有音信,女孩儿的青chūn又最经不得等,你的盘算……恐怕是未必能成的了。”
九哥就是一震。
略带了些震惊地看着七娘子,半晌才苦笑,“有时候恨不得倒过来,我做女儿,你做男儿家。七姐,你的心思,实在是太深沉了。”
五娘子的心事多年来虽然未曾言明,但几个亲近的弟妹心里,实在已经尽知,恐怕就连六娘子也能琢磨出端倪。
只是碍着女儿家的脸面,也没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
也难怪九哥动了心思,想着借五娘子的这点qíng愫,在她的婚事上做些文章。
若是杨家把五娘子嫁给封锦,两家的关系自然会更紧密,九哥也就更有了脸面。
又能成全五娘子的痴qíng。
看着,倒像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只是这毕竟是大秦,是古代。
婚姻凭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事人有时候甚至根本无法发表意见。
小辈的这点心思,再怎么qiáng烈,也登不上台面,成不了长辈们考虑的因素……五娘子可以回绝掉前来提亲的所有人家,但也不可能说出她想嫁谁。
否则就是不名誉,就是不要脸……
这就是吃人的礼教!
但在台面下,尽管自己撞见了许凤佳,只要能妥善处理掉可能的目击者,这件事也就能当作没发生……
七娘子忽然觉得很讽刺。
虽说按照一个贞洁女儿该有的思想,此刻的她应该是哭哭啼啼,急着自尽明节……但她当然还不至于脑残到这个地步。
平时作出大家闺秀的样子,不过是遵循这时代的游戏规则。
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
真到了这样的时候,九哥也就不拿礼教来说事了。
只是块遮羞布罢了,需要的时候扯来当个大旗,用不着了,就当做从来没有这回事。
外间传来了丫鬟们的说笑声。
又过了一会,立夏笑着进来,为主子们换了热茶。
“恐怕今晚要下雪了!”立夏一脸的憧憬。
九哥和七娘子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yīn沉沉的天空。
南方暖和,冬天很少下雪,所以立夏说起雪,才这样向往。
窗外的天是灰黑色的,不知不觉间,乌云已压得很低,甚至于有压到檐边的错觉,不知不觉间,竟已有细细的冰棱冻雨飘了下来。
九哥一时看得痴了。
半晌才吩咐立夏,“你先退下去吧。”
立夏忙不言不语地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就挑眉看向九哥。
“你心里是这么个想头,可表哥未必这样想。”九哥有些难以启齿,“他本来就对你……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我想,他怕是已经写信回家,要请三姨来信提亲了。”
七娘子自己不在意,是她的离经叛道。
大老爷假装不知道,是他老人家的谋算。
但许凤佳却不能若无其事地把这事糊弄过去,毕竟说起来,七娘子是他的嫡亲表妹,并非花街柳巷里可以肆意轻薄的下贱女子。
“他怎么就这么食古不化!”七娘子吓得一下就站起身来,罕见地失去了方寸。“你就没有劝着他些?”
心下不禁烦躁到了极点。
九哥顿时露出了一脸的苦相。
“这……这话……”他吞吞吐吐。
七娘子白了九哥一眼,心下已是了然。
九哥身为七娘子的弟弟,出了这样的事,他是断断没有劝着许凤佳不提亲的道理,不然,连弟弟都不尊重姐姐了,七娘子颜面何存?
却是越想越烦躁,越想越腻歪。
“又不是什么大事!”不禁和九哥抱怨,“无非就是看了一眼,当时身边的人,也都不可能到处乱嚼舌头了。”她烦躁得在屋内来回走动,“他就不能睁只眼闭只眼,就这么算了?”
九哥噤若寒蝉。
待得七娘子颓然坐回了美人榻上,才细声为许凤佳分辨。
“七姐难道到了现在还不明白表哥的心意……”
又得了七娘子的一个白眼,方才悻悻然住口。
#
过了两天,大老爷又让七娘子到外偏院侍奉。
来接人的,还是董妈妈。
七娘子对着董妈妈,就总有三分的不自在。
董妈妈的脸色,也绷得紧紧的,再没有往日的笑。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百芳园里,倒招惹来了几个小丫鬟诧异的注视。
七娘子只好找了些闲话同董妈妈讲。
“今年冬天格外冷……前几天那场雪,说起来倒算得上是中雪了,从前在西北的时候,也是到了隆冬才会有这样的雪。”
董妈妈就笑,“是啊……七娘子也是从西北过来的。”
董妈妈的父亲就是太老爷的总管,她自然也是出身西北。
应了这一句,居然也就没有多余的话了。
七娘子先还有些讶异。
转念一想,心下也就了然。
大老爷既然处置了那两个下等仆妇一家,又用的是这样婉转的手段。
自然是不想把此事闹大了。
不过,他肯定是通过董妈妈来查问此事的……
七娘子怕董妈妈嘴不严四处乱说的时候,董妈妈又何尝不怕七娘子深恐此事外泄,生出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两个人走在一起,自然是格格不入。
就算勉qiáng说笑,也难掩对彼此的戒备与猜疑。
七娘子忽然觉得很讽刺。
才感慨过大老爷的心狠,随随便便,就把十多口人往庄子上发配。
自己这里却也已经不由在推论。
董妈妈识字,所以灌哑药也没法封住她的口,要真想把秘密捂住,还就只能……
难怪她怕成这样。
她又哑然失笑起来。
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实在是太笨拙了——自己也着实没有这份能耐、这份心思。
“董妈妈。”就和董妈妈搭讪。
董妈妈的肩头明显地颤了颤,一时半会都没有答话。
七娘子心里事多,一时半会还没有虑到董妈妈身上。
可董妈妈却没那么多想头,想来,是已经全盘思索过七娘子可能的反应。
只是人为刀俎……就算七娘子会起灭口的心思,她又能如何?
也只好戒慎着、防备着,唯恐招惹了七娘子的忌惮罢了。
“听说这一回纳新,董妈妈的女儿也要进内院服侍了?”七娘子想来想去,索xing和董妈妈拉家常。
董妈妈却是浑身一震。
就不由转头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笑微微地,也看着她。
“……是,本来还想放到太太屋子里……”董妈妈嗫嚅。
七娘子没有说话。
“不过,听七娘子的意思,好像屋里的大丫头有出缺……”董妈妈又看了看七娘子的脸色。
还算识趣,晓得顺杆儿往上爬。
“是,白露姐今年要放出去成亲了。”七娘子也就顺着董妈妈的话往下说,“玉雨轩也有一个人的缺。”
以七娘子的身份,即使只是三等丫鬟,都不算委屈了董家小姑娘。
除非董妈妈的眼睛是看着及第居,才会嫌玉雨轩地方小,盛不下大佛。
两人又对视了一眼。
董妈妈就一下放松了下来。
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大妮年纪还小,奴婢又忙着府里的事,很少有时间教导。”她谦虚,“到了玉雨轩,还请姐姐们多看顾,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七娘子只管责罚!”
话里话外,已是透了把大妮托付给七娘子的意思。
七娘子也笑,“董妈妈说笑了,您是几辈子的老人了,在府里的体面哪是寻常下人能比的。大妮到了玉雨轩,我自然会好好看顾的!”
董妈妈脸上又现出了笑,她亲亲热热地对七娘子行了个半礼,“能有福分进玉雨轩服侍,是大妮上辈子积德!满府里谁不知道,七娘子对下人是极仁德的,从来也不曾高声大气……”
两人就说笑着从正院出去,进了通向外正院的甬道。
七娘子见左右无人,便低声问董妈妈,“父亲这几天心绪如何?”
这是在婉转探问大老爷对此事的反应。
虽然礼教两个字,从来都只是有心人手中的遮羞布。
但大老爷毕竟是传统士大夫,心里对名节这两个字究竟有多看重,那也是说不清的事。
他能处理掉两个下等仆妇,没准就能以类似的手段,处理掉七娘子。
董妈妈看了看七娘子。
就微微笑了起来。
神态间已是大见亲密。
很多时候,当共同的秘密不再是危险的时候,反而会拉近两个人的关系。
“您请放心吧。”她含糊地宽慰七娘子。“我随侍老爷左右,已有三十多年啦……老爷这三十多年来,什么大风大làng没有见过?一些小事qíng,是决不会让他动怒的……”
七娘子总算稍微安心下来。
外偏院也已然在望。
董妈妈就快走了几步,在前头微弯了身子,把七娘子领进了院子。
七娘子的心跳又渐渐地有些快了:虽说不是她的本意,但做错了事就是做错了事……
现在是见家长的时候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在董妈妈的带领下,走进了小书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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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爷像是午睡才起,董妈妈没有把七娘子带到他日常处理政事的东里间,反而将她领进了大老爷平时起居的西里间里。
果然就见大老爷半靠在窗边的土炕上,十二姨娘正低眉敛目,跪在炕边给他捶腿。
见到七娘子进来,叔霞冲她嫣然一笑,起身向大老爷施了一礼,默默地退了出去。
董妈妈自然也早就退出了屋子。
屋内就只剩父女二人。
“父亲。”七娘子qiáng压忐忑,若无其事地给大老爷行了礼。
“坐。”大老爷也就抬眼打量七娘子。
随手指了指炕尾。
大老爷出身西北,多年来睡惯了炕头,一年里倒有一多半时间睡在外偏院小书房里,就是中意小书房里特别盘造的土炕。
七娘子只敢浅浅地把半边屁股搭在炕边,垂眸注视着自己的裙摆,不时怯怯地掀起眼皮撩一眼大老爷。
一脸低头听训的可怜样儿。
大老爷不禁发噱。
“大户人家的女眷,摆出这受气包的可怜样儿做什么?”他端起炕桌上的楚窑天青盏,缓缓用了一口茶水。“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是个受惯了气的小媳妇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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