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里的调侃,七娘子自然不会错过。
她又松了一口气。
大老爷果然见惯风làng。
“女儿……”她细声认错,“是女儿小气了。”
就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接受大老爷的检阅。
大老爷看着七娘子的脸庞,心中不禁暗叹。
若果七娘子是个正儿八经的嫡女,该有多好?
“我把那两家人打发到庄子上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他垂下眼,望着手中的茶盏。
jīng致的天青云纹被茶水的雾气衬托得水润yù滴,好似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是。”七娘子一丝犹豫都不曾有。
这个家是总督府,是大老爷的地盘,真要用心查起来,大老爷还有什么是不能知道的?
这两户人家的命运,恐怕就是他故意透出给九哥,借由九哥的口转告给自己的。
大老爷就满意地点了点头。
和聪明人说话,总是省事得多。
“董妈妈是我身边的老人,这么多年来,忠心耿耿……我是信得过她的。”他又扯开了话题,炯炯地望着七娘子。“不过,你和她之间,就没有多少jiāoqíng了。你说说看,在你心里,想怎么处置她那?”
七娘子瞳仁一缩。
倒是有些捉摸不透大老爷的用意了。
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回答,“女儿……打算把董妈妈的大女儿收进玉雨轩里,正好也填补下白露姐走后的空缺。”
大老爷倒有些惊讶,“哦?”
沉吟了片刻,又问,“我记得你之前和我提过,你院子里有丫头要配人了,是不是?”
“是。”七娘子莫名其妙。
大老爷怎么问得这么细?
自己的确是提过玉雨轩的人事要有变动,也难为他日理万机之余,还有心记这样的琐事。
大老爷就又沉思起来。
看着七娘子的眼光,已是渐渐有所不同。
半日才叹息,“小七啊,难为你这脑袋是怎么长的?你要是个男孩,我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了!”
不等七娘子回话,又叹笑,“gān脆就不要出嫁算了!就呆在爹爹身边,做爹爹的锦囊袋吧!”
120旧账
七娘子一下就红了脸。
女儿家听到亲事,自然而然,都是这个态度。
“父亲……”她委婉责备。
大老爷脸上的赞赏,已是浓得遮掩不住了。
让大妮进玉雨轩服侍,是一笔两利的jiāo易。
董妈妈身为几辈子的老人,在大老爷心里,地位肯定有所不同。又见证了七娘子的yīn私……大老爷分明知道,却没有对她有任何处置。
七娘子想要除掉董家,就有点自不量力了。像这样在主人跟前服侍了几辈子的老人,私底下有多少能量,那是谁都说不清的。
可大老爷信重董妈妈不会乱说,七娘子却未必能信任董妈妈。
如果只是放任自流,对此不闻不问,那又颇有些无能的嫌疑。
如今让大妮进玉雨轩服侍,七娘子手里就有了人质。
万一听到了什么不利于自己的流言,打杀院子里的一个丫头,也是寻常的事。
董妈妈呢,也能明白七娘子无意斩糙除根。
这一招虽简单,但却极巧妙。
见微知著,以大老爷的见识阅历,只从这一个简简单单的招数,就能摸出七娘子的底细。
“九哥什么都好。”他不禁叹息,“只是从小锦衣玉食,虽有聪明,却太自矜自傲。”
“像那一天的事,他就只会向我建言,处理了那两户人家,却是想都没想过董妈妈的心qíng。”
大家都是可能的目击者,另外两个仆妇下场这样凄惨,董妈妈又怎么不会感到唇亡齿寒。
人要是一慌起来,会做什么事,就说不清了。
九哥已经足够聪明也足够心狠,可以提出下哑药的主意,却到底是身居高位久了,不晓得设身处地,考虑底下人的心qíng。
七娘子也面露惊容。
却是怎么都没想到这主意是九哥献的……
略略一想,也就明白过来。
九哥想促成她和许凤佳的事,也不代表他愿意看到垂阳斋的事被泄露出来。
这孩子是真长大了。
“到底年纪还小……再过两年,吃上几个亏,也就好了。”
在大老爷跟前,七娘子是一点都不敢装纯。
人家什么大风大làng没有见过,从前没有扒你的皮,是懒得关心内宅的jī毛蒜皮。
现在自己已经激起了大老爷的兴趣,只怕过往的那些算计,都可能被父亲扒拉出来算旧账。
“嘿,年纪还小。”大老爷很感慨,“你和九哥一天生的,都有资格说他年纪还小了,可见他的幼稚。”
七娘子无言以对,只好微笑。
大老爷又感慨了几声,也就把此事抛开。
九哥已经够聪明,够早熟的了,指望他在这把年纪就能事事妥当,着实也有些qiáng人所难。
“垂阳斋的事,你心底是怎么想的?”他就笑望着七娘子问。
戏ròu终于来了。
七娘子的心就猛地跳快了一拍。
“不过是个巧合!”她的声音虽不大,语气却斩钉截铁,“虽说双方都有不谨慎的地方,但也都不是存心故意……说不上什么不名誉的。”
大老爷不禁哂笑。
看不出,七娘子还深谙官油子的厚颜jīng髓。
“既然看到的人,都被处理过了。”七娘子越说越坦然,好像连自己都信了自己的话。“这件小小的误会,也很应该就让它这样过去……就不必反而当成了什么大事,务必要有个说法了。”
小事化了,不错。比起九哥,要成熟得多了,甚至于二娘子在这个年纪,恐怕也就只有这份心机盘算。
大老爷就偏首沉思了起来。
半晌,反而问,“你知不知道,封家的表亲上京后在哪儿落脚?”
这一问,天马行空,连七娘子都没有想到。
“只是上京前送了两百两银子的程仪过去。”她索xing据实以告,“后来上京后,就再也没有得过表哥的音信。”
大老爷就略略烦躁起来,弹了弹舌头,又陷入了沉吟。
七娘子也在心底紧张地思忖起了大老爷的用意。
才说完许凤佳的事,就问封锦……该不会是想把自己许配给表哥吧?
七娘子又觉得荒唐。
封锦合家上京已经三年多了,说起来,他今年恐怕也是弱冠之年了吧。
又是一脉单传……说不定,早都已经成亲生子了。
再说,这几年的两次chūn闱,都没有看到封锦的名字。
连个进士都不是,又和大太太闹得这样僵……封锦凭什么来求取杨家的女儿?就连身份最低的六娘子,他都高攀不上,不要说五娘子了……
想不通。
在大老爷跟前,自己就像是个娃娃,大老爷却是个高深莫测的长辈。他可以一眼看透自己,自己,却是怎么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虽说九哥和大老爷都先后感叹,自己为什么不是个男丁,七娘子却是从未这么庆幸过她的女儿身份。
至少在大太太跟前,她从来也没有这样无力的感觉。
内宅的女人们,天地只有井口大小,宅斗得再激烈,不过是螺蛳壳内做道场。
如大老爷这样的股肱重臣,却要参与到以天下为棋盘的角逐中去,这里面的算计与心机会有多深沉,七娘子连想一想,都觉头晕。
大老爷也回过神来。
看了看七娘子,不禁又在心底长叹一声:若是个嫡女,一切水到渠成,自己又何须cao心内宅的事。
“许家这几年的信里,也时常提起要和我们家结亲的话。”他徐徐开口。
七娘子并未露出讶色。
大太太早已把这件事迫不及待地和她分享过了,大有一家有女百家求的得意。
“只是……”大老爷半垂下眼,透过眼帘打量着七娘子的神色,“有一件事,我始终觉得古怪。许家虽然把结亲的话挂在嘴边,但从头到尾,都没有明说过要求的是小五,来信上也从来没有打听过小五的近况。”
大秦的官宦人家,行事讲求礼仪,说话也从来是含蓄委婉,曲里拐弯。
当然不会大剌剌地在信里明写:老兄,我看好你们家的某某娘,我们结门亲事吧。
多半都是提一提自家到了年纪还没有婚配的某个儿子,再问一问对方家里的某个女儿,近来可好,转致一下夫人的问候……
两边也就彼此心照了。
可许家只是一径提许凤佳,反而不问五娘子……
这里面的蹊跷此时想来,就有了别样的意味。
七娘子抿着唇,眼光不禁就躲闪了起来。
大老爷看在眼里,心下自然明了。
他又偏头想了想,才微微一笑。
“这亲事呢,还是得许家说了算,我们家女儿多,也没准许家看上的是小六也未必。”他的话里就带了几分捉狭,“不过,提的是谁,对我们杨家来说都是好事。开弓没有回头箭,杨家已经和太子绑在一起,能和许家结亲,我们与东宫之间就算是辗转扯上了亲戚。”
七娘子当然懂得大老爷的意思。
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站在了太子这边,再叛变回去做纯臣,天下人都要瞧不起大老爷。
所以大老爷现在想的已经不是怎么得回皇上的绝对信任,而是增qiáng和太子之间的联系。
许贵妃是太子养母,许家是太子党的中坚人物。
这门亲事也就从可有可无,变成了大老爷考虑的重点。
只是……皇上能活多久,终究是说不清的事。
五年十年内,若是身子骨越来越好,杨家难免要被猜忌……
七娘子不由就露出了愁容。
这种政坛上的事,虽然和她的命运息息相关,但偏偏是七娘子无法参与的,就算想帮忙,也都是有心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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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就又给大老爷念了半下午的信,才退出了外偏院。
进了腊月,大老爷的信也少多了,只是他老人家心中有事,难免又要把以前归档的信件找出来重读,想要从字里行间,揣测出来信人的心里。
一边听一边还发表议论。
“这样的人,倒宁愿他和刘家走得近一些,反复无常、见利忘义……谁家要是信重了他,那才是倒了大霉。”
“此人的人品堪称敦厚了,治下也一向宽和,手又短,临安府的老百姓有这样一个知府,也算得上是福分了,只可惜……”
七娘子渐渐也听出味道来了。
大老爷这是在给浙江省的官吏们分门别类呢。
有的官员能力好、人品佳,却和刘家走得近,有的官员能力虽然平平,但一向谨慎,和刘家也没有过多的往来。
大老爷是一个个的听信,又一边听一边在手边心不在焉的涂涂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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