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盐铁沾边的人家,哪一个手里能gān净得了?年先生手底下盘出来的帐,更是清清楚楚、罪证确凿……朝廷里鲁王又被弹劾侵占民田侵扰藩属住民,正是自顾不暇的时候,这一轮狂风骤雨一样的攻势到了此刻,才是风雨最密集的时候。
皇上又在这时候传出了身体欠佳的消息,传令江南,将欧阳家的几个良医征召进了宫廷,权仲白也再度住进了掖庭寸步不离。
朝政在这一月间,已是风云变色,有了山雨yù来的意思。
五娘子在这当口偏巧又病了,恰好欧阳家的良医不在,大太太又闹着打听哪家医生好,郑重请上门来开药,府内府外,天天都不得消停。
七娘子也就顺势进了月来馆探病。
这几个月来,五娘子真是越发见瘦。
眉宇间那股子少女特有的毛桃似的青涩,一下就随着丰满的脸庞一起消失了,越发显得眼若秋水,眉似远山,有了女儿家的娇媚之意。
识得qíng滋味,有了心事,自然而然,就少却了那股理所当然的天真与任xing。
只是安安静静地靠躺在chuáng边,垂下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斑斓虎,见到七娘子进来了,才一抬眼笑着招呼,“七妹来了。”
和上次来探病的时候,那股子近乎偏执的狂热比,这一次,她的表现就正常多了。
太正常了。
七娘子心底还有三分提防,客客气气地道了声,“五姐可大安了?”就隔得远远地,在板壁边上的圈椅上坐了下来。
五娘子垂下眼,嗤地笑了一声,没有答话。
只是在这一声笑里,还有她惯常的颐指气使,所剩下的一点影子。
“大安?”这话里多了一分愤世嫉俗的味道,“含混着能过得去就行了,什么大安不大安的,谁在意。”
五娘子从前是再没有这样的语调的。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正是心热的时候,又是一路万千宠爱地长起来,虽骄纵,待人却也带了坦承,光风霁月胸怀洒落、自有一股慑人的魅力。
现下识得愁滋味了,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收了起来,随之不见的,还有过剩的自信与自爱。
七娘子微微皱眉,心底浮现出少少惋惜,旋又释然。
每个少年少女,谁不要经过这样的一段挫折。
“你自己不在乎自己,还有谁会在乎你?”她皱眉轻责,“五姐,自尊自重四个字,你是不记得了?”
五娘子又嗤地冷笑了起来。
垂首拨弄着斑斓虎的姜huáng色皮毛,半天,才慢慢开口。
“前不久娘再问我的时候……我点了头。”
丝丝缕缕的伤心,终于初现端倪。
七娘子一怔,“五姐是说——”
“我对娘说,表哥是个磊落人,若是他肯上门提我,我也——也就肯嫁他。”
五娘子抬起眼,注视着她。
双眸黑嗔嗔深不见底,就像是两颗黯淡的黑曜石。
“杨棋,听了这话,你——后悔了吗?”
136 qíng义
七娘子心中真是五味杂陈。
虽然生怕五娘子冲动之下,作出无可挽回的蠢事,闹得合家上下脸上都不好看。
但听闻她就这样gān净利落地向现实妥协,心中也难免有些微微的怅惘。
心中无限qíng绪流转,渐渐沉淀出的,还是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五娘子又哪里听不出七娘子的心qíng。
双眸更是暗沉得怕人。
她低下头,轻轻地感慨,“有时候,我真的很难喜欢上你。”
五娘子不是第一次表露自己的态度了。
可是每一次她这样说,七娘子总觉得她真正无法喜欢的,是她自己。
“那一天你和表哥在月来馆附近说话,被谷雨看着了,回头告诉了我。”五娘子已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我就站得远远的看了几眼……你别以为我是傻子,杨棋,你的心事,分明就写在了脸上!”
看来那天在百芳园里,终究是莽撞了。
七娘子沉眸望住了脚尖,不说话。
“这门亲事说给我,我不qíng愿,表哥也不qíng愿,你难道就qíng愿?”五娘子像是在自问,又像是在不管不顾地发泄,“本来是三厢qíng愿的好事,你为什么非得闹成现在这个样子……闹到这样,你开心吗?”
话到了最后,已是带上了哽咽。
七娘子心头的酸楚,一下就被勾得沸沸扬扬,好似满天的大雪,在身边堆积成灾。
“我开心不开心,重要吗?”她垂头低语,“五姐,我再教你一句话,再不会有错的……你要记住,天底下最在乎自己的人,只有自己,你能把自己管好了,再来cao心别人的事也不迟。”
五娘子撇了撇嘴。
“无qíng无义。”
这四个字又轻又飘,带了微微的不屑,又有说不出的无奈。落到七娘子耳朵里,就好像一根针钻进了心底,一下就痛彻心扉。
她站起身默默地出了屋子。
没过几天,五娘子就康复了。
到底年纪小,元气足,吃了几贴药就和没事人一样,又是那个一脸傲气的小姑娘,从脚趾到头发尖,都透了趾高气昂几个字。
对七娘子也像是回到了以往亦敌亦友的关系,较劲中又含了一丝关心。
只是在无人的时候,眼角时而闪过的一缕qíng绪,叫人知道这位少女,终于是多了几桩心事。
许凤佳却是越来越yīn沉。
几次请安的时候撞见他,七娘子都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压硬是要比旁人低。
扫向七娘子的神色更见yīn厉,隐隐,还有些气急败坏的意思。
许家提亲的信还是没到,七娘子怀想,这里头许凤佳也一定承受了不轻的压力。
只是到现在,五娘子已经屈服,两人的婚事几乎已成定局,她并不认为许凤佳能只手扭转乾坤。
单单是大太太这关就绝过不去,这么好的女婿,不是五娘子的,也就不会是杨家任何一个女儿的夫君。
但到底少年意气……
真是日夜悬心,生怕许凤佳破釜沉舟硬是要上门提亲,搞得全家人脸上都下不来。
只是许凤佳又忙碌,一天到晚的不着家,自己又要顾虑到男女之别,不好主动找他私话——传出去,自己的名声可就别想要了。大秦对女xing名节的要求,终究是要比现代更严厉得多。
左思右想,也只好请九哥出面做说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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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九哥出面,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山塘书院功课重,九哥住得又远,来回通勤,就要消耗不少时间,更不要说九哥很懂得给自己加功课,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十个时辰都拿来读书。
要找他说话,还得瞅准了小少爷有空,才能上门打扰。
七娘子就乘山塘书院的休沐日,进了及第居。
这是个不大的两层小楼,里外三进的屋子,里里外外都种满了杏花,取的是曲江红杏的吉祥意头。正值花期,里里外外的红白杏花开满了一枝头,蜂蝶喧喧闹闹上下飞舞,倒也有了几分chūn意,饶是七娘子满腹的心事,也不由得在花下驻足,含笑抬头赏了赏chūn色。
“这几年,及第居的杏花倒是开得越来越好了。”就一边和上元说笑。
上元身为玉雨轩现在的第二个大丫环,自然也要跟着她出来走动。
上元微微笑,“等到九哥及第那年,想来会开得更旺盛的。”
七娘子身边的几个丫鬟,都是稳重中带机灵的xing子,上元虽然年纪不大,但观其口齿,已十分老成。
两个人正在说笑,及第居的大丫环玉版已是忙着出屋招呼,“七娘子难得到及第居来坐。”
眉宇间又现出了少许为难,“只是表少爷也刚到,正在里间同九哥说话。”
七娘子微微一怔。
旋即就会意过来。
山塘书院半个月就休沐一日,九哥平时早出晚归,许凤佳也是早出晚归,两个人要碰面说话,也只有乘今天的休沐日了。
毕竟男女有别,许凤佳和自己说话,时间一长,容易惹人疑窦,让九哥传话,也不失为一个好渠道。
就算不是自己这事,最近家里也还有很多事需要告诉九哥,至少这出入小心四个字,就是要郑重传达的。
“那我等半下午再过来。”她笑着拉了玉版的手,“前儿听白露姐姐说,你爹病了,这阵子可大好了?”
两个人就你来我往地寒暄了一番,玉版亲自伴着七娘子往外走。
没走几步,屋内就有了动静。
帘子一掀,许凤佳大步迈出了屋门,九哥跟着急急地追了出来,“表哥慢走一步——”
几个人面对面,都一下怔住了。
许凤佳神色yīn霾,双眼若电似的,在七娘子脸上只是一瞥,就重重地哼了一声,加快脚步出了院子。
玉版大为尴尬,“这个表少爷,怎么这样不……”
看了看七娘子,颇有为她抱屈的意思。
九哥却喝住了玉版,“这是贵客——你少说几句会哑巴?”
脸上也难得地多了几分严厉。
七娘子也顾不得安抚玉版,忙和九哥一道进了及第居。
及第居说是两层,其实内部已经上下打通,只有西翼一层小小的仙楼,楼上楼下,都摆满了huáng杨木书架,书架上挤挤挨挨层层累累,都是各色各样的书本,九哥日常起居,却是在挑高二层的东里间内。
既然是七娘子来说话,自然是往东里间让,七娘子却偏偏没有进去,只是在西里间的大立柜书架前若有所思地抽了一本书来看。
待到玉版并棉连上过了茶退出了主屋,才问九哥,“怎么把表哥闹得那样不高兴?”
九哥抱着手靠在书架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七娘子。
半大的少年郎,虽然还有未知世事的生涩,但心机已是隐而不发,很有了几分深沉。
“表哥的心事,七姐难道不明白?”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一边说,一边带着七娘子往东里间走。
“你要死啊?”七娘子难免四顾,生怕这话被人听去了,又是一场故事。“说话也不晓得委婉些。”
九哥听出破绽,不禁就是一笑。
却也没有揪着空子穷追猛打,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七姐的玉雨轩风雨不透,我的及第居里,也都是能让人放心的丫鬟。在我这里说话,是尽可以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