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huáng绣娘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她和太太写的是三年的文书,眼看就要回乡去了。九姨娘和太太都很担心,纤秀坊少了huáng绣娘该怎么办,那时候家里虽然有了钱,但太太的陪嫁已经花用得不多了——太太又怕九姨娘自己有了孩子,就不管纤秀坊的事了。就和九姨娘商量,要将huáng绣娘聘进来和她做伴。”
“huáng绣娘听说后很生气,第二天就教了几个绣娘凸绣法……七娘子,您是个灵醒人,九姨娘得罪了太太,又少了立身的根本,还生了个儿子……九哥生下来的当天,老爷就将九哥抱到太太屋里,让太太养着。九姨娘很舍不得,太太怕她又闹出事qíng,索xing就要一帖药……是huáng绣娘进来请安的时候说起凸绣法,她也就偷学了皮毛,真正的jīng髓还在九姨娘手里……”
“太太看在钱财的份上,也就舍不得下手,又不甘心就这么算了。就命我下了半贴药,把九姨娘送到西北去,过上一年半载,等九哥认太太了再接回来。她本来要将七娘子您留下来送到七姨娘那里去养,是九姨娘才出月子就去求老爷,请老爷让她带七娘子去西北……”
梁妈妈慢慢地闭上了口,小心翼翼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双唇紧抿,神色木然,在灯下看,就像是一尊玉制的人像。
183无招
十一月三日,七娘子特地起了个大早,去给太夫人、许夫人请安。
九哥娶亲,她这个做姐姐的肯定要到场。一大早起来,七娘子就换了一身新衣,又穿戴了金银头面,顶着一头死沉的金银器进了乐山居向太夫人报备。
“哦,今儿个是你弟弟大喜。”太夫人也似乎很有兴致,“该去,该去。”
就眯着眼上下地打量了七娘子几眼,冲五少夫人笑,“你看,这六孙媳打扮起来,不输给一般人家的嫡女!”
虽然七娘子到得早,但等请过安坐下来说了几句闲话,人也都到齐了。
太夫人的这句话,就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七娘子身上。
七娘子却是神色自若。
在太夫人身边伺候的这些天里,这样不yīn不阳的话,她听得多了。
“其实小七也不大会打扮自己,就是这点搭配,还是宁嫔教的。”她就微微一笑,略略露出了对六娘子的思念。
屋内顿时就沉闷下来。
四少夫人眼珠子一转,瞟了大少夫人一眼,在鼻子里轻轻一哼,就笑着问七娘子,“六弟妹,进京这么久,怎么没有进宫见一见宁嫔?”
太夫人眼底顿时就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若是搁在往常,七娘子也许就回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算数。
但或许是心底有事,她对这些绵里藏针的对话,格外有些倦怠。
就算许凤佳不在,就算二人没有圆房,她依然是许家的世子夫人,肯陪几个妯娌玩文字游戏,不过是因为她有闲心纡尊降贵。没心思的时候,最好是别来挑衅。
许家人显然应该学好这一课。
“自从来了京城,身上就没有断过孝。”她答得神色自若,“没出嫁时候,娘身上服的是齐衰孝,后来又是五姐的事……怎么都不适合进宫请安。再说,皇后娘娘身上也戴了齐衰丧,娘娘仁孝,虽然出嫁的女儿,一年齐衰也就罢了,可听说孙家没有除服之前,犹自时常含悲……”
她不等四少夫人接口,就举手拭泪,“唉,说来也是,这些年老一辈逐渐凋零,先帝、外祖父、孙家的老侯爷都是前后脚走的,真是时光如水匆匆过!眼看着,就要更新换代了。”
太夫人的神色一下就难看起来。
在老人跟前,是最忌讳说别人家的丧事的,尤其是把更新换代的字眼挂在嘴边,怎么不犯忌讳?
偏偏七娘子神色自若,好像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每句话,都在戳太夫人的心窝子。
就连五少夫人,面上也显出了不自然。
太夫人毕竟已经很老了,曾孙眼看着都开蒙几年了……
七娘子却还不放过太夫人。
“五嫂今儿要和小七一道过学士府么?”她又笑着换了话题,问五少夫人。
五少夫人怔了怔,看了看太夫人,才摇头笑,“不敢和六弟媳一道,我自己坐车过去,到了杨家再相会吧。”
这是在赤/luǒ/luǒ地讽刺七娘子盛气凌人,让人不愿和她相处了。
七娘子于是觉得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聚集到了她身上。
她不禁暗自失笑。
每次到乐山居请安,都要免费给许家人演一场戏。
“那敢qíng好。”她一脸的笑,“毕竟小七初来乍到,对咱们家的人qíng来往,也不清楚。五嫂可要为我绍介绍介,免得将来接过家务,在应酬上反倒露怯了。”
这还是七娘子第一次明确表示,六房有接过家务的意思。
五少夫人顿时就没了下文,只是微微地笑着,将眼神投向了太夫人。
虽说她掩饰得好,但到底,还是没有躲过七娘子的眼睛。
五少夫人一听到家务两个字,嘴角就是微微地一抽,看着却并不慌乱,反而有一种期待已久的事,终于发生的释然。
但她望向太夫人的动作又太明显了……
她不禁有些不解:这个五少夫人,真是难以捉摸。
一个多月相处下来,两个妯娌的xing子,她都已经摸得七七八八了。
大少夫人对外对内,似乎都是个闷葫芦,除了门面上的事敷衍得好,一出了小萃锦,几乎和所有妯娌都没有往来,成天只在至善堂内消磨时光,家里的事是一问三不知。就连她膝下的四个孙辈,平时也很少进小萃锦玩耍,虽然住在许家,但独来独往自成一派,明哲保身的意思相当明显。至善堂里的事,素来也很少传扬到外头去。
四少夫人就不一样了,四少爷不在家,她成日里不是在倪太夫人身边奉承,就是去许夫人那里侍疾,时不时回个娘家,出门进香……是个典型的京城少妇,社jiāo活动并不少。虽然在太夫人跟前殷勤得很,但待许夫人也说不出话来。对自己不冷不热,有时候给个钉子,兴致来了,也会找自己说说话。那股子名门嫡女的骄纵傲慢,和五娘子是如出一辙,只是较五娘子更多了三分城府。
唯独五少夫人,心思曲里拐弯也就罢了,对自己忽硬忽软的,叫七娘子实在摸不透她的qíng绪和底牌。只知道她与太夫人之间关系密切,五房与许夫人疏远得厉害,平时没事,五少夫人绝不到许夫人跟前碰钉子,就好像七娘子也是能不进乐山居就不进乐山居……
才进门第三天,就派人来耀武扬威,炫耀自己对家务的把握,可等自己回击的时候,又反常地软弱,好像在害怕什么。这可一点都不像是五少夫人这种人的xing子。
像这样静若止水,绵里藏针的人物,要是有什么想遮掩的地方,多半只会更宁静。又怎么会忽硬忽软,让自己心生疑窦?
七娘子一时不禁又有些烦躁。
随即,她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
自从那天在梁妈妈口中听说了九姨娘的往事,自己整个人就心浮气躁,根本静不下心来。
在许家连脚跟都没有站稳,想再多,又有什么用?不把家务握在手里,她依然占据不了绝对主动。
也不等太夫人回话,七娘子就看了看墙角的自鸣钟,yù言又止。
大少夫人跟着七娘子的眼神一望,不由微微皱眉。
太夫人这才想起来,“到了你们去清平苑的时辰了?——去吧去吧,今儿你们两个要出门应酬的,更不好迟了。”
屋内的气氛顿时一松,七娘子瞥见七少爷同八少爷都松了一口气,就连于平、于翘、于安三个庶女,都不由露出了一丝放心,不禁暗自会心一笑:曾几何时,她也是这些战战兢兢的庶子庶女中的一员。
众人于是就又一道出了屋子,往清平苑过去。五少夫人和四少夫人jiāo臂而行,喁喁细语,大少爷带着大少夫人走在前头,于平于翘走得快,倒是把于安一个人落了单,七娘子于是加快了脚步,赶上了于安,笑问她,“上回我到清平苑的时候,恰好和你打了个前后脚,怎么当时走得那样快,才想喊你,你就没影了?”
于安倒是吓了一跳,她先扫了众人一眼,才腼腆地笑,“没见着嫂嫂,倒是我的不是。也不记得当时急着gān什么去了。”
或许因为生母去得早,由几个养娘带大,这小姑娘有几分怯生生的,说起话来虽然不见嗫嚅,但始终含了三分羞意。见七娘子唇边挂着淡淡的笑,她也就冲七娘子笑一笑,两人便并肩默默地走了几步。
“嫂嫂今儿是要去杨家吃喜酒呀?”没走几步,于安就找了话题和七娘子说。
这话题找得不高明,却很惹人怜爱,七娘子不禁微微一笑。
看见于安,就像是看见了一个可能的自己。
如果她没有穿越进这具躯体里,如果她是个平凡无奇的庶女,或者她也会和于安一样努力乖巧,由得人安排一个不算坏的结局,就好像六娘子一样,做一根随风飘摇的金簪糙。
唉,就算自己机关算尽,又何尝不被命运摆弄?
“是呀,去杨家吃弟弟的喜酒。”她和于安闲话,“有空到明德堂坐一坐,陪四郎、五郎玩玩也是好的。”
于安面上顿时一亮,虽然极力收敛,但也有忍不住的喜悦放出来,“有空一定来。”
七娘子就没有再说话,只是和于安一道静静地进了清平苑。
许夫人今早又不大舒服,人还没有起身,众人不过和老妈妈说了几句话,便陆续回身出来,七娘子又回屋掸了掸衣上的灰尘,立夏带了出门做客时预备着的小包袱,便派人出门换车。
这一通安问下来,已经是半上午,京城吃喜酒按例是吃一天的,七娘子是出嫁女,更该早些回娘家帮衬。立夏一早就预备了车马,不多时,七娘子便在三四个仆妇簇拥下上了小竹轿进车马厅,却不防在车马厅里同五少夫人碰了个正着。
两人目光相触,都是客客气气地一笑,却没有谁多说什么。五少夫人就上了车,二车次第相随,徐徐地出了平国公府。
才走了一小段路,马车忽然一顿,接着便停了下来。
七娘子等了片刻,又掏出怀表看了看,叹了口气,立夏便掀开帘子问地面上的从人,“怎么,难道还有人挡道不成?”
那从人笑道,“是五少夫人的车轴被撞歪了,正打发人从府里再调车来呢。”
眼看正阳门大道在望,前头的胡同却被五少夫人的车马堵得严严实实的,七娘子叹了口气,吩咐立夏,“让五嫂过来一块坐吧,再耽搁,还不知道耽搁到什么时候呢。”
收拾一辆车再赶出来,并不是件简单的事,立夏会意一笑,自然下车安排,不多时帷幕拦起,五少夫人扶着丫鬟的肩头,便钻进了车里,与七娘子相视一笑,低声道,“麻烦六弟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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