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随口敷衍了几句客气话,便让了让地儿,给五少夫人留出空间盘膝而坐,两人各靠了一边车壁,一时都没有说话,只听得外头吵吵嚷嚷地将马车赶前,给七娘子的车马让出道来,不多时车轮声起,车辆就又动了起来。
古代出行不便,再豪华的车马,里头的空间终究是狭小的,更别说两人都得盘腿而坐,车内空间更行局促。五少夫人便倚着车壁,若有所思地望着七娘子,半天才笑,“六弟媳是在为六弟担心吧?这阵子,我看你虽然面上不显,但行为举止间,总是透着心事。”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动。
在京城的贵妇圈里,要是有谁说话没有三四个话头,要不就是敏大奶奶那样天生豪慡,与主流人群格格不入的个xing少奶奶,要么就是位高权重根本不在乎主流人群的上层人物。五少夫人当然根本并不属于这二者,这句话,七娘子才一听就听出了几个话头。
她不动声色,只是腼腆地笑了笑,“世子出门在外,我心里当然是放不下的。”
五少夫人眼神一闪,若无其事地道,“可不是?就是我们听说了世子的差事,心底都担心得很,这万一有个差池……”
七娘子就扫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的脸从来就像是一张画,悦目而死板,就算是在试探自己,都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qíng绪波澜。
才进许家,就遇到这么个对手,也说得上有趣了。
她随口笑,“富贵险中求嘛,世子以后要面临的风雨多了,我总不能从现在就开始担心。”
五少夫人附和地微微一笑,也就没有再开口。
七娘子倒是对她多了几分留心。
五少夫人身上似乎随身带了两张面具,只看她的喜欢,随手脱戴,切换自如。
派人来问陪嫁安放的事,是给她的下马威,行为充满了魄力与进犯,却过分莽撞了些。
自己应招,请老妈妈出面问五少夫人要人时,她的回应又软得不像话,与派人来示威时的做派大相径庭。款待梁妈妈,客气得过分,在倪太夫人前头撺掇着老人家给自己难堪,侵略得过分。好像她一直在两个极端间跳跃,走不到中庸上。自然,这些所谓的过分,不是自己这样的xing子,这样局中人的身份,也是品不出来的。
这就一点都不像是五少夫人的气质了。
如果只从七娘子的眼里看过去,这个画一样jīng细的少妇,xing格应该是走yīn柔一路,不管是给巴掌还是给糖,处事都会很婉转。软弱与刚qiáng,都和她靠不上边。
事物反常必为妖,只是五少夫人和她之间的矛盾,也实在并不少。五娘子的死、执掌家务的时点,世子位的继承权……不论五少夫人想在哪件事上搞风搞雨,都可能会有如今的表现。
七娘子的目光又沉了下来:只可惜,许凤佳没有回来,自己不曾圆房,很多事,都实在说不上话。
五少夫人细细的话语声似乎又回dàng在了耳边,“就是我们听说了世子的差事,心底都担心得很,这万一有个差池……”
许凤佳这一番南下,走得波澜不惊,不是亲近的人家,都不知道他又出门去了。到底是去做什么的,连她这个妻子都不甚了了,可见此事的机密。
五少夫人又是怎么知道此事的?或者说,连五少夫人都知道了,她为什么不知道?
七娘子很自然就把思路转向了许夫人:不管许凤佳是去做什么的,许夫人心里不可能没有数。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她一下惊醒过来,又再扫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唇角带了怡人的笑,看着自己白嫩嫩的双手,似乎正赏鉴着腕间那一对莹润的碧玉镯。
真是个高手……
就这么一句话,顿时让自己想入非非,说不准,就能在自己和许夫人婆媳之间,埋下不和的种子。
就算自己明白了五少夫人的用意,也禁不住要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想。如果连自己都不够资格知道,五少夫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如果连五少夫人都知道,那她为什么不够资格知道?
七娘子忽然就烦躁了起来。
这些围绕着jī毛蒜皮的钩心斗角,真是毫无意义,又琐碎得烦人。
婚礼吉时晚,居然是在三更后,七娘子身为新妇,第一年按理是不好在娘家过夜的,吃了晚饭,又嘱咐了九哥几句话,便回了杨家。
她先回明德堂换了衣服,进乐山居给太夫人请了安,便进了清平苑。
许夫人正巧也没有睡着,见到七娘子,不免问了几句杨家的喜事办得如何,七娘子就笑着说了几句,又告诉许夫人,“先一阵有个管事媳妇,本来是想带到咱们家来的,可惜当时人还在江南。是梁妈妈的儿媳妇……这次回去,她正好也上京了,就顺便把她带回来了。正好照管四郎、五郎。”
许夫人自然不在意这些小事,点头道,“好,你心里有数就好。今日和你五嫂在一起,也都认过了人吧?等明年开chūn,家事就要jiāo到你手上了。应酬上失礼人前,可不是美事。”
七娘子又抬出了口头禅,“媳妇知道怎做的。”
她正好顺着这话往下问,“也不知道世子今年能不能回家过年——今儿在车上,五嫂……”
就添添减减地将五少夫人的话复述了一遍。
许夫人神色顿时一变,脸色眼看着就沉了下来,细思片刻,又咳嗽了起来,面上透出了病态的殷红,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问七娘子,“她是怎么知道的?”
七娘子于是静静看着许夫人,没有说话。
她的不满,不言而喻。
184丝麻
许夫人却是又沉吟了半晌,才唤来身边的侍女吩咐,“去国公爷那里传个话,请国公爷有了空当进来一趟……有很多事,要和他商量。”
又打发七娘子,“你思量得仔细,今天也累了,就回去休息吧。”
七娘子没有动。
从前在大太太身边的时候,很多事她根本懒得想,反正出嫁后她就不用再忍大太太。
但婆媳之间就不一样了,许夫人虽然多病,但论年纪也才刚过五十,命长一点再活出个二十年去,自己就得服侍她二十年。一开始两个人就不能把话说开,到后来肯定是矛盾重重。
她虽然在钩心斗角上很有一手,但却不想和婆婆斗心眼子。
“世子毕竟是小七的丈夫。”她的话里,就流露出了一些委屈。“连五嫂都知道世子的差事……”
许夫人似乎这才留意到了七娘子的不满。
她顿时沉默下来,过了好半晌,才叹了口气。
“小七是个聪明人。”许夫人的话里有疲惫,却也很坦然。“话不用说得太透……很多事应该是由凤佳的口来告诉你,他不说,总有他的道理。”
七娘子顿时抿紧了唇。
说来好笑,这些年来,虽然在大太太跟前,她一向小心谨慎,反而与许夫人说话时,少了重重拘束。但许夫人这句婉转的解释,反而让七娘子有了被刺伤的感觉。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许夫人说得有道理。
很多事,不是只有公婆的喜欢就够的,公婆再喜欢新媳妇,也不过是一种泛泛的欣赏,怎么都越不过亲儿子自己的喜爱。
许凤佳新婚第二天就下了广州,实在是个很大的阻碍,这件事,曾阻碍五娘子在许家站稳脚跟,也一样阻碍到了七娘子在许家的发展。
或许许夫人会全力支持她接过家务,但像许凤佳的秘密使命这种话题,她是不会轻易和自己谈论的。这就好像一张进门的请柬,许夫人再喜欢她,这张请柬也要由许凤佳签发出来。
她没有让受伤的表qíng浮现上来,而是挺直了脊背。
“细处不提也罢。”她微微一笑,“媳妇就是想知道,世子这一去,能不能平安回来。”
许夫人的眼神就投向了七娘子的面孔,似乎在搜索着她的表qíng,探索着她的心思。
“凤佳毕竟是个男人。”她的话里又涌起了一股深深的疲惫,“要带着许家往下走,再危险的事,也都要去做。这次去广州,运气好,可以毫发无伤,不过,毕竟是冒险犯难,我们内宅妇人,也只好在心底求一求,祈盼他平安归来了。”
说了等于没说……
七娘子捺下一口无奈的叹气,只好起身告辞,“娘说的对,媳妇这就回去求一求,希望世子早日归来。”
虽然不乏讽刺,但这话,她也的确说得心甘qíng愿。
许夫人就望着她笑了笑,反而没有回话。
七娘子起身告退时,就心不在焉地思忖起了五少夫人。
五少夫人这一招棋,走得的确很妙,就算七娘子明知道她的意思,也还是上了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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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七娘子又装扮起来,向两个上司报备,回杨家去见新妇。
这是京城礼俗,新妇认亲,也是姑奶奶归宁的好日子,要不是许家唯一的姑太太许太妃不好随意出宫,许凤佳又没有出嫁的姐妹,认亲那一天自然会更热闹。
两个老人家都没有留难的意思,倪太夫人也不过是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就打发七娘子去清平苑请安。
七娘子留心看五少夫人时,五少夫人眉宇间却是静若止水,一点找麻烦的意思都没有。
她不禁又添了几分烦躁:现在自己的日子虽然过得宁静,但主动权总是cao于别人之手。许凤佳一天不回来,一天没有圆房,自己就一天不能名正言顺地以世子夫人的身份执掌家务。
七娘子一路上都难得地现出了烦躁,面色yīn沉,连立夏逗了她几次,她都没有说话。
立夏看在眼里,也有几分叹息。
这些年跟在七娘子身边,就算是最难的那几年,都很少见到七娘子将自己的qíng绪形诸于外。
却偏偏在见过梁妈妈之后,眉眼间屡屡现出yīn霾……
她就想要张口安慰七娘子几句,可话到了口边,又缩了回去。
人在什么时候,都不能事事顺心,即使七娘子机关算尽,也有数不尽的烦心事等着她来分解。
是是非非,很多时候也不是一张嘴,就能分说清楚的。
头一天杨家人多,七娘子不过是陪大太太说了几句话,就帮着招呼客人去了,吉时晚,也没能赶得上闹dòng房,是以还是到了今天才见着了权家大小姐。
权瑞云比起一两年前,出落得显然要更超脱,比起一边的九哥,倒真有了几分姐姐的样子。她行动之间本来有些像权仲白,仙风道骨,很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可花烛后,面上不期然就有了一层光辉,娇艳yù滴,叫二娘子同七娘子都不约而同多看了几眼,才收了权瑞云预备的新妇礼,又各自给了见面礼——也都是京城礼俗。
许夫人怎么说都算是九哥的阿姨,虽然身子不好,但也不可能没有表示,她赏了新科四奶奶同九哥一对珐琅金怀表,七娘子又笑着将一对无暇的羊脂玉镯子套到了四奶奶手上:“婆婆赏是婆婆赏的,我给的是我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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