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下就闭紧了眼,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你为什么要受伤?这难道不是你应该预料到的?
大秦本来就不是现代,在高门大户,谈从一而终,几乎是个笑话。大秦后妃年过三十就不侍寝,在大户人家这个限制可以放宽一些,但也是年过四十,就很少再和男主人行周公之事了。
男人四十岁也还年轻,怎么可能没有侍奉枕席之辈?更别说主母总有怀孕的时候,预先准备一两个通房一起陪嫁过来,就可以避免被婆家准备的通房夺了宠去……这些事,七娘子都是司空见惯的。
许凤佳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下成长起来,他怎么可能会明白专一?大秦的任何一个高门世子,都和专一两个字有极其迢远的距离。既然把乞巧误认为是给自己准备的通房,调笑几句,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他肯克制自己,不立刻收用乞巧,都是很顾念七娘子了。
她难道还不明白?难道不是因为这个道理,她才一直不愿意对许凤佳投降?面对他的索取,她才一味地推拒和逃避?
既然如此,现在她又在伤心什么?难道不是早就料到……
七娘子就慢慢地叹了口气。
早就料到,和终于要面对,毕竟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在这一瞬间,她真愿意自己是个偏听偏信之辈,宁可相信乞巧妄想攀龙附凤不成,编造出了这些话来为自己文过饰非。只可惜她的逻辑到底是清明的,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乞巧的自白,却是一个破绽都找不出来。
“你先下去吧。”她吩咐乞巧。“这些天就别在世子爷跟前露面了。”
见这大丫环面上的恐惧尚未消退,七娘子又疲惫地保证,“放心,只要你说的都是真话,就不会有事!”
立夏就低声催促着,将乞巧带出了屋子。
没多久,上元传了晚饭进来,七娘子拨拉着碗里的饭粒,只吃了几口,就又放下了碗筷。
她就在灯下翻看起了《金玉儿女传》的合集,看着《儿女传》里莹莹笑着说,“那柳二也是个贤惠人,老太太放到孙少爷房里是什么意思,我心里明白得很。压她三年,就是为了试试她的xing子,果然服侍得我尽心尽力,挑不出一点儿毛病。现如今我有了胎,柳二出头的日子来了,却仍是在我身边打转——这就是聪明人了。”
她越看越烦,一下就合上了书本。打开书柜,将它扔进了柜角深处。
又深深呼吸了几下,才平复了心qíng,盘算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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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凤佳当晚很迟才回了明德堂。
一进屋就旋风一样,一边走一边脱衣服,一叠声叫人预备热水,进了净房再出来,已是一身的馨香,面色却还yīn沉得很。
“怎么?”七娘子被他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坐起来问,“是宫里的事——”
许凤佳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chuáng边,先低头搓了搓脸,才低沉地回答,“皇上还是不死心!坚持要我们拨出两万兵马,到南洋去找!”
七娘子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下南洋和拨出两万兵马到南洋找一个人,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前朝三宝太监下南洋的时候,统共连各种水手苦力、商人兵士,也就带了两万人,并且走的是一条固定的航线,下到印度一带,生意做了,小国王请了,也就打道回府。就是这样,几次下南洋的花费,仍然是一个让人咋舌的数字。
单单兵丁就要派两万出去,在南洋水域里漫无目的大海捞针地寻找,这一笔花销会有多大,七娘子想一想都头晕目眩起来。
更不要说那渺茫的成功率了……
“我和封子绣、连太监并焦阁老、孙姐夫废了多少口舌,关在华盖殿里大半天,皇上就硬是不肯松口!”许凤佳一脸的烦躁。“不说别的,这两万jīng兵派出去,我们广东边防立刻空虚,拆东墙补西墙也不是那么好补的,北戎这十几年来肯定不会稍停……在在都是事,他还不肯稍停!”
他猛地一拍chuáng沿,烦躁地怒吼了一声,翻身躺倒,不快道,“不说了不说了,睡觉!”
果然没多久就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七娘子看了看他的侧脸,无声地叹了口气,只好chuī熄了蜡烛,又躺倒了培养睡意。
接下去的几天,许凤佳就很忙碌,不是杨家有事请,就是孙家请他说话,还有些皇上身边的信重大臣也是私底下频频有请,好容易回来,平国公又把他叫去说话。七娘子这边也跟着五少夫人学管家到了要紧关头,两夫妻除了睡觉前的短短一段时间,都很少有说话的机会。
等到二月中旬,许凤佳难得地早早回家,傍晚还进了乐山居,给太夫人问安。
连七娘子都很吃惊:她一天都在乐山居里坐着,并不知道许凤佳已经回了屋。
太夫人见到孙子,总要表达关心,念叨他几句,许凤佳含笑听了,又回太夫人,“几个要好的朋友想见一见新妇,说起来也的确是时候了。善衡过门快满半年都没有带出去见过。我想着,择日不如撞日,三天萧家在广福观打醮,叫我们一道去散散心,我想就带善衡出去松散一天。”
京城习俗,新妇过门,是要见一见丈夫的好友们。只是许凤佳往来者非富即贵,大部分好朋友都是皇亲国戚一流,要凑在一起并不容易,这件事也就没人提起。现在太夫人当然也不会留难,痛痛快快地点了头,又叮嘱七娘子好生打扮,便放众人去清平苑请安,许夫人自然也没有二话。
等回了明德堂,七娘子一边脱外袍一边和许凤佳闲话,“怎么忽然要带我出去松散?还当你最近忙!”
许凤佳便沉声吩咐,“都下去吧!”唬得众丫鬟一哄而散,他这才拧眉告诉七娘子,“三天后我们从广福观出来,就去安富坊封家吃饭。打的是封家太太想念外甥女的旗号,连世叔可能也会过来一趟。他身份敏感,不好和我们明目张胆地接触,接你去,不过是做个幌子——也正好让你和亲舅妈说说话!”
七娘子一时怔然,见许凤佳神色坚定,似乎并没有商量的意思,也就低眉应是。心知这一次皇上派兵下南洋的决定,只怕是得不到臣下的支持了。
202自立
许凤佳从去年和七娘子成亲起,名义上就没有职务在身,他是亲军指挥副使,没有战事的时候每日里当然应该到亲军指挥司办差。只是这个大忙人每日里连轴转都是事儿,回来了这么小半个月,也才去指挥司绕了一圈。眼下和皇上闹了不快,越发是索xing称病在家,连朝会都不去开了。
只是他虽然在家闲居,却也决不悠闲,非但小书房里汗牛充栋,都是历代的堪舆图、兵书与军事史,就连西三间里也被他陆陆续续带进来不少邸报合订本同前朝的南洋风物志,七娘子每天吃过早饭给两个长辈请过安,就在乐山居里看五少夫人管家,难得回来有空,于安等三姐妹又不时过来找七娘子闲话,两人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七娘子每日里在乐山居要坐足三个时辰,每每累得不到二更就上chuáng睡了,许凤佳又看书看得晚,常常三更才进屋来,这几天下来,也就是jiāo换了几句不疼不痒的家常话。
二月初十一大早,七娘子就爬起身来,撑着睡眼被几个丫鬟当洋娃娃摆布,换上华服,cha戴了头面,等许凤佳起身打过拳净了身,两人才一道进乐山居、清平苑向两个长辈告辞,又遇到平国公在乐山居里和太夫人说话,许凤佳难免被训上几句——父严母慈,这也是大秦父子之间的常见qíng景。
这一番葳蕤下来,待到日上三竿,七娘子才上了马车,由许凤佳骑马护送,立夏等丫鬟们坐了一辆小车在后头尾随,从人前呼后拥地出了国公府,朝着什刹海边上的广福观而去。
广福观虽然比不上白云观,但香火也并不冷清,因为二月是道教祖师爷诞辰,广福观又是老子在宇内最大的道场,从二月初一起,就有大户人家在广福观打醮设坛做法事,二月十五日的正日却是已经被孙家约去了,萧家只得选了二月十日。烟袋斜街上广福观大门附近却也早已经人烟肃静,几个亲兵在门口侍立:萧总兵虽然官位不高,但这些年来在江南经营得好,和诸总兵一样都是外地的实权大员,手掌兵权,家眷在京城的做派,也要比那一等穷京官更高贵得多了。
许家人的马车当然是直进了大门,七娘子在车马厅内下了车,早有几个总角小厮随着中年管事迎上来,满面笑容地请“世子爷、少夫人仔细崴了脚,这石子路是有年纪的了”。
广福观在什刹海边上,初chūn的景色也有些可看之处,七娘子随着许凤佳一脚深一脚浅地经过满是苍苔的石子路,进了道观后院两进敞轩,果然就见得一对青年男女联袂出了屋子,脸上都带了笑,她便知道这就是萧家的大少爷萧时雨同萧大奶奶了。
萧家跟随许家多年,逢年过节都有走动,萧大奶奶七娘子是见过的,只是过年时许凤佳不在,萧时雨就没有进内院来给许夫人请安。此时随意打量一眼,见他眉目白净,虽然说不上俊俏,但也有一股难得的儒雅气息,心中倒是暗自点头:许凤佳自己是个小霸王,但平时相与的大家子弟,倒都很有教养。
“神萍!”许凤佳见到朋友,似乎也很高兴,一扫这些天的烦躁沉郁,上前几步拍了拍萧时雨的肩膀,大笑道。“你去江南探亲一趟,倒是长胖了几斤!”
又扭头吩咐七娘子,“来见过萧世兄。”
七娘子裣衽为礼,萧大奶奶也和许凤佳互相行了礼,便错后一步,拉着七娘子笑,“过年的时候我本来想和世弟妹说一声,我们家大爷下江南去探亲了,世弟妹有什么想吃的土产,只管说一声,让我们家大爷带上一车来都是极方便的。谁知道事儿多,人也多,竟忘了!”
这是个笑口常开的京城少妇,虽然也有jīng细处,但面上却是极可亲的。或许因为萧家和许家的身份差异,她对七娘子很是亲热,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填房与庶女身份,七娘子微微一笑,投桃报李。“世嫂别这么客气,我排行第七,你叫我杨七就好了。”
直呼排行,在女子来说算是昵称了。萧大奶奶顿时眉开眼笑。“好好好,我也正想,大家年轻人,何必那样拘束……”
就把七娘子带进了后堂,两个人对着品茶说话。不多时,永宁伯林家的三少爷林中冕同兵部侍郎唐庆联袂而至,七娘子不免出去见礼,算是新妇见过了夫君的好友。这才又分男女客在前后堂说话,前堂男子谈笑声不绝于耳,过了一会,又听到谁说要点戏来听。
打醮本来是为了祈福,但也是大户人家享乐散心的借口。萧家年年都要到广福观打醮,即使总兵夫妇在任也不例外,此时广福观里外的闲杂人等一律回避,就是这几个年轻男女随喜,气氛如何不松快?倒是七娘子有些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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