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少夫人……”她带了一丝疑虑地问萧大奶奶。
萧大奶奶微微一笑,笑里带了些捉狭,显见得和林三少夫人也是极熟络的。“她啊……怕是又犯了老毛病。”
她就压低了声音,冲着外头努了努嘴。“林三哥爱俏,听我家那位说,林三嫂才有了身孕,就又抬举了两个,凑了个十全十美!这河东狮吼,难免就要响起来喽。三少爷吓得在我家住了几天,把个林三嫂气得找上门来。两夫妻现在还在赌气,三嫂今儿当然哪里还有心思跟着出门?”
虽说彼此都是女人,但提到三少夫人河东狮吼,萧大奶奶的表qíng是有些不屑的。
七娘子看在眼里,心里的郁闷就更多了一层。
大户人家,凡事都讲个脸面,小夫妻吵架本来是常事,河东狮吼而被外人所知,那就有损闺誉了,萧大奶奶的xing格都算是温和的,还会露出这样的表qíng,可见要做大户人家的少奶奶,该有多不容易。
“可三少爷也太……”毕竟三少爷就在外头,七娘子也压低了嗓音,作出一副八卦的样子来。“这么年纪轻轻的,就有了十个姨娘——”
“就是这么说了!”萧大奶奶拍了拍椅把,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说起来三嫂心里也是憋屈,可谁叫三哥有——”她比了比上头,“穿huáng袍的那位做靠山了?林家上下就没有一个能管得了他的!他又有钱,肯这么委曲求全,已经是疼三嫂了!”
七娘子倒不知道林中冕日常做什么营生,一时间表qíng就没接上,萧大奶奶看在眼里,忙解释给她听。“你也知道织造局吧,我听说在江南,那可是排的上号的的富地方,一般人想进还进不去呢。可织造局到了京里就也要归宗正院下头的造办司管,三少爷就是造办司的头儿,这进项还少得了吗?林家合家上下,连带小伯爷都比不上他们三房的小日子过得滋润,还不都是仗着三少爷的……”
她忽然间住了口,面上现出了懊悔,见七娘子一脸纯净无暇,又话赶话说到了这份上,也就接着往下说。“这份差还不就是仗着三少爷的生母说起来,和那位也是沾亲带故,不然靠他自个儿,恐怕还不知道在哪钻沙呢!”
七娘子就配合地捂住了口。“我倒不知道皇上和林家……”
“这事儿知道的人也不多。”萧大奶奶有些沾沾自喜:毕竟以七娘子的身份,此时做听从指教状,是很能让人有些飘飘然的。“我也是听我娘说的——她和林家也是拐着弯的亲戚。你也知道,去了的周贵人出身不高,她是嫡女不错,还有一个庶女当年是进了永宁伯府,做他们家早去世的先老四爷的填房,老四爷也是个庶子,去得又早。老四奶奶没个傍身的伴儿,她和伯夫人妯娌相得,伯夫人呢,又看着三少爷是个庶出的,人还聪明伶俐——碍眼!就索xing将三少爷送到老四奶奶膝下去过继去了,一直在老四房养到了十五岁,老四奶奶去世了,伯爷寻思着老四房的产业太少,就把三少爷又接回了他们长房。听说周贵人也没有别的兄弟姐妹了,唯一就是这么个妹妹,昭明年间呢,太子爷和三爷走得倒是不远不近的,虽然有时借着你们家那位的牵线能见一见,但彼此也没有多的话。”
“等承平元年的钟声才过,三少爷就发达了,皇上硬是把造办司原本的老司长给高升了,让三少爷买了个举子功名去做司长。这可不是才三年不到,就生发出了偌大的家业?三少爷的手也不大gān净,几次有人往上捅娄子想弄他,都被皇上亲自保下来的。久而久之,合家上下谁敢对他高声大气?他倒越发是得了意了,这几年来看到个有姿色的就往屋里拉!三嫂又能说什么?”
她叹了口气,“唉,也是个可怜的,三嫂自己带去的两个通房反而很不得欢心,三少爷就喜欢伯夫人赏赐下来的通房……”
又絮絮叨叨地和七娘子唠叨了半天,什么“通房还是自己娘家带去的贴心懂事”,“这种事都要早做准备,牢牢拢住男人的心,叫他知道你的贤惠,日子才过得舒心”。听得七娘子头都大了,前头许凤佳才派人进来接她出去,口称,“家里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众人不免又是一番客气寒暄,许家两夫妻才又是前呼后拥地出了敞轩,许凤佳没有骑马,满口叫冷,当着送客出来的萧家夫妻的面,就先钻进了车里。萧时雨不免笑着打趣他,“升鸾,曾几何时,你也会怕冷?”
他看了车内七娘子一眼,便不再往下说。萧大奶奶冲七娘子挤了挤眼睛,又拧了萧时雨一把,佯怒道,“你少说两句!”
许凤佳哈哈一笑,毫不在乎地道,“神萍要是和夫人一道出门,恐怕也就没有当年雪中打马的豪气了!”
七娘子再忍不住,白了许凤佳一眼,也怒道,“少说几句会变哑巴么?”
众人的笑声中,小厮儿弓着身子合拢了车门,车轮滚滚,一行人又前呼后拥,将车马拥出了广福观。
车走了几步,许凤佳便打开窗户吩咐小厮儿,“你们先把我的马牵回去,留一个小厮一个丫鬟侍候着就行了。我和积水潭什刹海寺的方丈说好了,今儿要带着少夫人过去上一炷香。”
他话出口,众人当然没有别的回话,不多时,立夏便坐到了车辕边上,戴着帷帽遮掩了容貌,一路好奇地左顾右盼,看着钟鼓楼一带的市景,七娘子隔着门望过去,反而觉得她要比自己在车里更自在得多。
她又往后让了让,给许凤佳让出了空间,才兀自低头沉思起来,盘算着方才萧大奶奶的那一番话。
周贵人虽然去世多年,但她的身影,似乎一直没有彻底消散。先是连太监和她之间的那点渊源,再是林三爷的非凡好运,似乎都暗示着皇上并没有忘怀自己的生母。
结合一下他对两个养母不远不近的态度,七娘子心里对这个素未谋面的贵人,倒是多了几分了解:此人怕是又一个九哥,或者说,天底下每个被收养的嗣子心里,始终都有一段放不下的生母qíng结。
“哎,我倒是想起来了。”她就和许凤佳闲话。“皇上给太后、太妃都上了尊号,怎么一向没听说他追封周贵人?”
许凤佳本来也是一脸的沉吟,听到七娘子的话,才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回答,“太子三岁就移宫养育,两个养母胜似亲母,恐怕早就把周贵人忘在脑后了。其实这种事,礼部也应该奏请……偏偏礼部这几年乱得很,尚书又是牛家姻亲,这件事就这么搁下了。”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如果她不是九哥的双生姐姐,恐怕也不会对皇上的心理这么有把握:当然也只是猜测,但从九哥的心思来看,正因为从小不在生母身边,有不能尽孝的遗憾,年纪越长,反而会对这个遗憾更耿耿于怀。
皇上不主动开口要追封周贵人,恐怕是顾念自己登基时日不久,许家和牛家又都是可用的时候,不好寒了亲人们的心。这时候谁要能为皇上把这心思说明,这份人qíng可不会小。将来对景,很可能是一块很重的感qíng砝码。
她在脑海中过了一下自己的几个亲戚。
大老爷虽然很需要这个可能的人qíng,但他是个举足轻重的政治家,和皇上谈感qíng,反而太天真。
孙家如今正是烈火烹油的时候,多这个人qíng不多,少这个人qíng不少,皇后身份贵重,贸然开口,反而容易和太后、太妃两宫失和。
六娘子又太人微言轻了,现在还不是她亮嗓子的时候。
她就一手撑着脑袋,望向了许凤佳。
这个人qíng,很可能正是许凤佳所需要的。他和皇上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间的qíng谊总比一般人更凝厚些。刚因为南洋的事和皇上闹了生分,恐怕心底也不会没有焦虑,这个人qíng送出去,皇上一感动,说不定就又恩宠如初,甚至殊恩还可能更胜往常。
但……
她就想到了乞巧极端恐惧的哭诉,萧大奶奶面上的不屑,和不知多少人对她重复过的那句话。
“通房还是自家带来的好!”
七娘子的眼神就渐渐冷了下来。
“怎么?”许凤佳心不在焉地问,他亲昵地拧了拧七娘子的鼻尖。“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在想,”七娘子轻声自语。“求人不如求己,很多事也要自己能立起来,才有资格去要求别人……”
她的目光渐渐聚焦到了许凤佳脸上,对他绽开了一个亲切的笑。
车行渐渐地慢了下来,这架朴素的青篷车拐过了弯,消失在了安富坊教场胡同里,七娘子掀起帘子透过满是雾霭的玻璃窗,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如意门边小木牌上,朴素的“封府”二字。
203魅影
封家的大门当然比不上杨家、许家朱漆大门的风光,但从小小的如意门进去,顿时可以见到花木掩映回廊曲折——这宅子占地居然相当广阔,并不输给杨家在崇敬坊文庙附近购置的那一套大宅子,甚至还犹有过之。
立夏同赶车的小厮儿都是夫妻两人的心腹,自然殊无异色,等车进了车轿厅,便一左一右上前扶着许凤佳下了车,立夏又将七娘子扶下车辕,这时屋外已经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不片晌,封锦便微微笑着亲自进了轿厅。
此人出场,总是能让人眼前一亮,有朗然照人的效果。
“少将军。”他冲许凤佳拱了拱手,“劳动少将军大驾了。”
从前几次见封锦,场面总是有几分尴尬,七娘子这还是第一次在正常的社jiāo场合与封锦相见。
他本来气质就温润,经年不见,虽然眉宇间多了几丝风霜之意,但举止清朗有度,谈吐文雅,合着那绝对惊艳的美貌,望之真是神仙一流人物。就是立夏这样见惯场面的大丫头,也不禁看得痴了。
许凤佳却不动声色,只是还了个拱手,点头和封锦客气,“封指挥哪里话,这件事毕竟事关万民,我们总要坐下来商议出一个应对的办法。”
七娘子就不禁白了许凤佳一眼,才裣衽向封锦施礼。“小七见过表哥。”
九姨娘是正经的杨家二房,有诰命在身,封家和杨家当然算是亲戚,封锦称呼许凤佳为大将军,是他不愿意攀龙附凤,存了客气自谦的意思。可许凤佳居之不疑,就难免显得过分傲慢了。
封锦于是对七娘子展颜一笑。“多年没见表妹了。”
他对七娘子的态度当然要和气得多,几人边走边说,封锦这一笑的丰姿,居然让跟在七娘子身后的立夏脚步都微微踉跄起来。
“本来母亲是要亲自迎接出来的。”封锦却似乎早已经惯了身边人的失态,一边走,一边徐徐地向七娘子解释,“可是老人家多年来视力昏聩,近乎失明,天气又冷行走不便,妹妹又是没出阁的姑娘家,不便和外男相见。倒是失礼了,请表妹、表妹夫勿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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