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凤佳哑然。
他面上多种qíng绪变换,bào怒与无措,让这张年轻而俊逸的面孔红白jiāo错,好半晌,才在七娘子静静的凝睇下找准了自己的调子。
“杨棋,你真是一点都不可爱!”许凤佳愤愤地吐出了这句话。
只是这话中却没有多少锋锐,就像是一根乏力的箭,才飞到半路,就落到了地上。
“我本来就不可爱。”七娘子挑起了一边眉毛。“世子爷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可爱了。”
许凤佳再度被气得面目狰狞,双手握拳又松,在七娘子平静如水的剪水双瞳中,他响亮地哼了一声,转身摔门而去。
七娘子理也不理,回身坐到炕边,捻亮玻璃灯,又翻出了自己做的人事档案。
只是看了半日,也没有翻过一页:这些工整的小楷今日里就像,竟懂得四处爬动,让她的视线都无所适从。
七娘子撑着头又坚持了一会,才挫败地叹息了一声,猛地合上了大册子,起身高叫。“立夏打水洗漱,上元进来铺chuáng!”
又压低了声音喃喃地埋怨,“沙文主义猪!”
竟难得地跺了跺脚,才压下了一脸的烦闷,自顾自地洗漱安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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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起来时,许凤佳已经出了内院,进梦华轩去说话了。七娘子也没有等他,自己吃了早饭,又逗四郎、五郎说了几句话,便进乐山居给太夫人请安。
众人对七娘子的态度显然都要客气得多了:不论是端茶送水的小丫鬟,还是在太夫人跟前都有脸面的管事妈妈,或者是大少夫人、四少夫人,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都多了一丝特别的恭敬,似乎得到太妃的喜爱,让七娘子在这个家里,陡然身价倍增。
在这个皇权时代,大秦土著对和皇室沾边的那些人事所有的特别尊重,就是七娘子永远也理解不了的一种东西。
就连五少夫人都显得特别柔顺,一钟茶没有喝完,就主动提起了移jiāo家务的事。
“说是秋收前把账算一算,眼看着就要进八月了,河北庄里历年来都是八月初前后动刀的,还有半个月,正好把账清一清,等到秋收起开新账。六弟妹看怎么样?”
七娘子抿唇一笑,将目光投注到太夫人身上,谦卑地答,“这还是得祖母、母亲做主,我们小辈的只管听话办事……”
众人就都看向了太夫人,等着太夫人的答复。
太夫人抽了抽鼻子,和蔼地笑。“小七进门也快一年了——也是时候接账了。一会儿我和平国公说一声,总钥匙就jiāo到你手上吧。”
这也是众人意料中事,大少夫人和大少爷jiāo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都笑着冲七娘子点了点头。四少夫人瞟了五少夫人一眼,轻哼了一声,主动恭喜七娘子。“六弟妹以后就要忙起来了!”
于宁、于泰一脸的事不关己,几个庶女脸上却是悲喜各异,于翘沉了脸瞪了五少夫人一眼,扭过头去不再说话,于安脸上的喜色,却是一闪即逝,快得让人看不出来。
五少夫人微微一笑,她冲太夫人身边的小丫鬟招了招手,又低语了几句,不多久,小富chūn便捧着一个小红木匣子进了花厅。五少夫人又解下了身边的小huáng铜钥匙,放到匣子上头,站起身送到了七娘子手边。
“这是家里家外用的十多把钥匙对牌……”五少夫人轻声解释。
七娘子迎着她的视线深深一笑,大方地接过了这沉甸甸的小匣子,搁到了手边。
“一会儿少不得要请教五嫂,这账该怎么盘了。”她笑着开口。
五少夫人自然地点了点头,“等去过清平苑,再和六弟妹仔细商量。”
两人目光相触,胶着了片刻,才又分开:这两对秋水明眸,都静得好似盛夏午后的湖心,哪管底下波涛暗涌,面上却不起一点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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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夫人最近的作息,终于稍稍靠近了大秦人概念中的正常。每日辰时也就起身了,等到小辈们从乐山居里出来,她正好起身吃过早饭。
只是老人家实在洒脱,说放权,就真的再也不过问府中的大小事qíng,每日里请安时,不过是逗一逗大少夫人带出来请安的三个孙子,又同和贤说几句话,再关怀一下几个没成家的庶子庶女,让场面不至于太过冷清,也就这么散了。就连五少夫人主动告诉她,今早已经将总钥匙jiāo到了七娘子手上,许夫人也就是摆了摆手,不在意地说了一句,“记得和你们父亲说一声也就是了。”竟是再没有别的话了。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五少夫人自然也不会做无谓的拖延,就当着许夫人的面大大方方地叫了小富chūn过来,吩咐她,“出外院去,找王懿德家的传话……”
没过多久,小富chūn就带着平国公的回话来了。“国公爷和世子爷在梦华轩小书房说话,听到我们的回报,只说,‘既然是时候了,那就这么办吧’,别的也并没有嘱咐什么。”
当着许凤佳的面,平国公还能多说什么?五少爷和五少夫人不由得对视了一眼,面上现出了少许讪讪,笑着问七娘子,“六弟妹,六弟今儿怎么一大早就进梦华轩找爹说话了?”
七娘子摇头笑道,“男人们的事,我也不大清楚,一会五哥自己问升鸾吧。”
大少爷却漠不关心,和大少夫人嘀咕了几声,两个人就站起来告辞,“秋收在即,京郊的几个庄头那边也要派人去敲打叮嘱一番,儿子就先告辞了。”
许家的内帐虽然是女眷们在管,但外头的生意和田土,却都是大少爷在照看,许夫人忙点头笑道,“好,辛苦我们家大少爷了。”
大少爷捡在这个时候敲打庄头们,用意不问可知,是为了六房接手家务铺路:每年秋收过后,田庄店铺和主家结账,一年的收入就是这么来的,要是七娘子才接手家务,进项就减,她自己面子上下不来不说,这个家当得自然也就窘迫了。
这里面的意思,众人也都能揣摩明白,一时就有些明白人看向了五少夫人,五少爷脸上却还有些懵懵懂懂的,似乎并不懂这底下的委曲。
五少夫人脸上也很平静,一点都没有露出不悦,她就探询地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也起身向许夫人告辞,“既然要接账,还有很多事要和五嫂商量……”
众人就三三两两地出了屋子,五少夫人低声吩咐了五少爷几句,就快走几步,亲热地拉起了七娘子的胳膊。
“家里这几本账,在我手上记的也都挺糊涂的,索xing借着这个机会好好盘一盘,出了什么错漏,该补的补,该清的清。”五少夫人看起来居然还很有几分开心。“六弟妹能接过账本,真是再好也不过,从此后,我就可以和四嫂一样享起清福了!”
她一边走,一边就细细地向七娘子介绍起了平国公府里的人事配置。
“家里从老太太算起,往下到几个小孙子孙女,成家的男眷们咱们不管,没成家的少爷们身边一律是四个大丫环,四个教养嬷嬷,八个小丫鬟并两个杂使婆子服侍。”五少夫人一边说,一边扳起手指头给七娘子算。“外头的小厮先不说,内院里随着父母居住的小孙子孙女们也不算,七弟、八弟、二妹、三妹、五妹,这五人身边就是二十个大丫环,十六个教养妈妈,四十个小丫鬟并十个杂使婆子,都是有定数,平时没有大事,不会借调出去,专管在院子里服侍的。”
大秦什么都值钱,就是人工不值钱,像杨家、许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家中下人不知凡百,七娘子也早惯了这阵仗,她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半点都没有被这近百人的惊人数额给吓到。
五少夫人望了她一眼,又笑着说。“至于我们至善堂、慎独堂、慎思堂、明德堂四个院子,六弟妹心里也是有数的,每个院子单开了有小厨房,这个都是自己陪嫁里支银子发月钱买菜蔬,和官中无关。此外四个大丫环,八个管事妈妈,八个小丫鬟并四个杂使婆子,孩子们五岁前都是跟在父母身边,除了奶娘之外,并不例外发派人手照管,五岁之后一样也是那么多人。祖母、母亲院子里的人手要再翻一倍……也都是定例,就是各院里有时候人员不满,每个月账关出去还是那么多银子,月钱谁多谁少官中也是不管的。”
“这都是各院子里的定人,除此之外,还有些管事妈妈,六弟妹也都是见过的。林山家的……”
进了乐山居,两人分头落座,五少夫人口中不停,又继续介绍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把整个平国公府的人事构成向七娘子普及了一遍。
或许是因为平国公府人口多,关系复杂,人事的构成也要比七娘子想得更冗杂得多。从前在百芳园里,各院子里的下人们一扣,百芳园的空屋,一处馆阁一个婆子专管洒扫,有修葺需要就报到专管联系修葺粉刷的管事妈妈那里,除此外,看门的管库房的,一人一岗,各得其所,平国公府却并非如此,往往一人身兼数职,又有多人平时没有差使,只是闲逛,家里有需要的时候,再调上来听传。
七娘子一边听一边在心底做着笔记,等到五少夫人说完了,小富chūn、小罗纹也捧了厚厚两大沓花名册上来,放到七娘子跟前,五少夫人笑道,“这里是家下所有人丁一册,有差事没差事,都登记在里面了。六弟妹回去慢慢看,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差人来问我。”
说话间,又有许多管事妈妈进了小花厅,五少夫人就叫了两个中年妈妈过来,介绍给七娘子,“这是蔡乐家的、吴勋家的,一个专管银钱收入,一个专管支出,六弟妹四月管家的时候,想必也使过?我们家小账房里就是这两个妈妈管钥匙,别的还有几个妈妈专管记账不动银钱……”
她站起身,笑着拍了拍裙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示意小富chūn和小罗纹,“你们就留在这儿,听世子夫人的差遣对账。”再向七娘子告别。“外头还有些家中琐事,六弟妹你忙着,我发落了再进来探你。”
便带着一群管事妈妈,浩浩dàngdàng地出了小花厅,也不知去了哪里。
五少夫人这一番jiāo代,可以说是巨细匪遗,一下就让七娘子对平国公府的人事构成有了一个粗浅的认识,却又避重就轻,只字不提平国公府的账本到底是怎么写的。七娘子一下也闹不清,究竟是她自重身份,平时并不过问账本,还是有意回避。
她微皱眉头,思索了片刻,才抬起眼,客套地对两个管事妈妈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