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妈妈年纪都不轻了,五十多岁的人,看起来都透了jīng明。对七娘子的态度也一向不冷不热,这一向虽然也到明德堂走动过几次,但更多的还是随波逐流,似乎并不着急着讨七娘子的好。虽然此时此刻垂头束手站在七娘子面前,作出了顺从的姿态,但态度上,却依然有几分不卑不亢。
也是,蔡乐家的自己母亲是太夫人身边的陪嫁,当年的大管家,婆婆是平国公的养娘,平国公奶兄弟的媳妇——要不是蔡乐早死,恐怕现在就是府里的大管家。吴勋家的虽然没有裙带关系,但在府里也是算得一手好账,以公正严谨闻名,就是在许夫人手里,这两个人都稳稳地坐住了账房的位置,七娘子新来乍到,能压她们,却未必能撤她们,对小主子摆点谱,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
“两位妈妈先坐。”七娘子就先挥了挥手,才笑着问,“说起来,五嫂当家,也有小十年了吧?”
两位妈妈不由得对视了一眼,都顿了顿,蔡乐家的才笑道,“五少夫人进门都没有十年呢!不过,说起来,五少夫人接过家务,也有五六年了。”
许夫人当年下江南的时候,病势还并不沉重,也就是到昭明末年身子骨实在支撑不住了,才让五少夫人接手家务,时间线这么一捋也很合理。七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笑着问,“换了当家的人,记账的办法,可没有换吧?”
蔡乐家的眉头顿时舒展了开来,她抢在吴勋家的前头道,“这都是没变的,自从小的接过账本,二十多年来,用的都是一套办法。”
七娘子先问五少夫人当家的年限,给人的感觉似乎是她要在五少夫人当家这几年的账本上做点文章:这上头的人倒霉,下头的人,再没有不受池鱼之殃的。两个管事妈妈有所担忧,也在qíng理之中。她再找补一句,澄清自己只是想知道记账办法的变动,蔡乐家的显然就安心下来。看来,这位老妈妈对自己上位,倒是没有多少抵触qíng绪……
七娘子又看了吴勋家的一眼,盯着她问,“这些账本,眼下当然都还在吧?”
吴勋家的看了七娘子一眼,又转开了目光,低声回答,“在的,少夫人要过目?”
一个人心里的想法,当然会泄露到外部表qíng上,似七娘子、五少夫人这样心机深沉之辈,也难免会表现出自己的好恶。要不然,于翘、于平为什么不喜欢和七娘子亲近?吴勋家的心机就是再深,在七娘子的bī视下,到底也露出了自己的态度。
一个真正顺服的下位者如林山家的,从一开始就不会敢和七娘子做眼神对视。一个对上位者的更替并不关心,一心只想着自己地位的下位者如蔡乐家的,在确定自己的地位不会轻易受到威胁后,整个人的表qíng都会明亮起来。
只有心里对七娘子有不服,有抵触的人,才会先试探她一眼,在感受到她的气势之后,再别开眼,拒绝和她对视太久。
只是这样一眼,就已经表现出吴勋家的心里绝非表现出来一样平静。
可她和五少夫人走得也不大近,跟许夫人之间就更没有多少龃龉了,许凤佳常年在外,更不可能和她有什么矛盾,吴勋家的这么反感自己是做什么?
七娘子在心底记下了一笔,才笑道,“看当然是要看一下的,也劳动两个妈妈,将话传一传,就是这几天的时间,要清点帐实。大家都要预备起来,免得临时临头慌了手脚,那倒不好了。”
清点帐实是个很大的动作,各房的金银器皿、瓷器盆景,多年来也有赏人的也有跌没的,虽然随时登记,但肯定会有缺漏,换人接手的时候总要清点出来。还有各房下人,历年来撵的,升的,赏的,放的,没的,花名册上未必能登全——这也都是新人接手时的惯例,七娘子要她们去各处打打招呼,是在给管事妈妈们送人qíng:平时有亏空的,抓紧时间补一补,免得查出来没了脸面,大家难看。
蔡乐家的顿时就笑了,“少夫人真和气——奴婢回头去传话!”
她对七娘子的态度已经就亲热得多了,就连吴勋家的,都附和着称赞七娘子,“少夫人懂得体恤我们底下人的难处。”
七娘子撑着脸,微微地笑了。这群管家妈妈平时没事的时候,中饱私囊贪公家补私家,最怕的就是清帐两个字……自己在这件事上肯放松一些,她们自然感恩戴德。
懂得感恩就好,懂得感恩,就不至于事事和自己作对——如果指望一个能人,或者一个能gān的管理团队就能在瞬间改变平国公府的管理现状,那无异于痴人说梦,像这样的大家大族,什么事都讲个稳字,接过家务,也不代表她一下就能坐稳这个位置。
她又随意地吩咐蔡乐家的。“一会儿回去,你们还是先把账送到明德堂……我这边随意看看,等三四天之后,再来对账。”
蔡乐家的会意地笑了,她恭谨地答应了下来。
七娘子游目四顾,目光不经意间,就对上了屋角的小富chūn同小罗纹,这两个小丫鬟也正看着自己:神色间都有了几分奇异。
就算是五少夫人,恐怕都没有想到七娘子的第一步会走得这样稳吧。提出来要对账的是她,放众位管事妈妈一步,并不杀jī儆猴着急立威的也是七娘子自己……一捏一放间,众位管事妈妈也自然能够明白七娘子的意思:大宅门里的弯弯绕绕,她是门儿清,只是xing子慈和,不和大家计较,有什么隐私委曲,也不要太过分。
只是这一步,就够五少夫人琢磨的了。
七娘子在心底轻蔑地笑了。
论到职场心术,她实在是谁也不怕。
她站起身,笑着冲小罗纹招了招手,这个明艳的小丫鬟赶忙碎步赶到了七娘子跟前,平日里大说大笑的豪慡,似乎一下都收敛成了羞怯,只是胆怯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就又低下了头,声若蚊蚋。“世子夫人有什么吩咐?”
“许久没见你了,我看看,小丫头又漂亮了几分嘛。怪道五嫂不肯放你出来见我,感qíng是怕我把你吃了?”七娘子调侃了小罗纹几句,见小罗纹面上掠过了一丝不自然,心下更是一动,便道,“和你们少夫人说一声,我这里先回去看账,就不到前面去扰她了。你们也回她身边去帮衬着,有什么看不懂的,我自然来人叫你。”
小罗纹和小富chūn对视了一眼,齐声道,“凭世子夫人吩咐。”
七娘子再深思地望了她们一眼,在心底反复念叨起了吴勋家的、小罗纹并张账房家的几个名字,转身带着自己的人马出了小花厅。
224痴qíng
她进了明德堂时,西三间内依然冷落无人——往常这个时候,许凤佳要是没有出门,多半已经回到屋内开始看他的邸报写他的信,七娘子不禁微微皱眉,顿了顿,才吩咐中元,“你到二门上问问,世子回来了没有,是不是又出门去了。”
她心qíng不好,丫鬟们顿时不敢大声,中元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应了,便一溜烟地出了屋子,没多久回报,“是永宁伯府上的三公子来人请世子爷出去,世子爷就从梦华轩直接过去了,派了小厮儿和守门的乔妈妈招呼了一声,只是乔妈妈也不敢乱走,还没有来得及报信进来呢。”
林中冕、萧时雨、唐庆几个,时常也都来找许凤佳说话吃酒,这几日,许凤佳时常也念叨着海淀的莲花白要酿出来了,想来是几个少年贵公子约着出去玩乐。七娘子这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又问上元,“昨晚世子爷歇在哪里?”
“世子爷在西五间书房里歇的。”上元小心翼翼地瞧着七娘子,低声道,“也不许人进去,还是上夜的王妈妈看不过眼,后半夜才抱了一条被子进去。说是世子爷就趴在炕上睡着了,人蜷成一团,您也知道,这时节夜风已经很冷了……也不知道感了风寒没有。”
七娘子不禁眉头微皱,她叹了口气,瞪了上元一眼,才低声道,“我知道啦,你犯不着拐着弯儿地劝我,我心里有数的。”
上元顿时大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其实也就是辛妈妈、王妈妈撺掇着奴婢来说的……奴婢哪里知道什么!”
七娘子没有养娘,在闺房之事上,就没有个长辈可以随时商量,闹得要丫鬟们这样来劝,双方其实都有几分尴尬。七娘子微微红了脸,不再接上元的话头,径自道,“一会儿账房那边会把这几年来的账本都送进来,你和立夏两个亲自出去,到将军胡同的小院子里,把两个供奉请进来,可以开始看账了。”
有大老爷出马,何愁事qíng不成?两淮盐商,没有一个不想着讨好当今阁老,他肯开口,多得是人削尖了脑袋奉承,六月初,两个身经百战jīng明稳重的女账房就被送到了京城,七娘子倒也没有慢待她们,接进来说了几句话,就在将军胡同自己的陪嫁院子里拾掇出了两间上房,又吩咐周叔周婶住过去服侍,将两位女账房养了起来。
虽然现在接过了账本,按理应该忙得脚不沾地,但七娘子几乎是做了完全的准备在先,什么事都安顿得好好的,一时间居然无事可做,在家里坐了一会儿,看书也看不进去,写字也静不下心来,等到两个女账房进来,太妃赏赐的几样东西也到了,内账房又把账送到了明德堂,七娘子逐个安顿吩咐,将账房们关在明德堂侧翼的一间厢房里开始看账,居然便无事可做。
她想了想,索xing去找四少夫人说话。
平国公府占地阔大,明德堂所占的西翼,几个院落都冷落无人:是为将来于宁、于泰预备的。几个哥哥们都住在东翼,因为有男眷居住,七娘子平时没事,也很少进东翼走动。她带着中元、端午在东翼绕了一圈,在心底熟悉了一下东翼的院落分布,才进了东翼北角的慎独堂:在东翼中,这也算是最偏院的建筑物了,大房住的至善堂和五房住的慎思堂就在毗邻,反倒是慎独堂孤零零地靠着山墙,从外头望进去,显得格外的冷落,只有四少夫人平时待在身边的一两个小丫鬟,靠在门槛上抱着猫晒太阳,见到七娘子来了,便腼腆一笑,回身进去通报。
四少夫人很快就迎了出来,“六弟妹今儿个有空过来找我说话?我倒真吓了一跳!”
七娘子眼下正当红,她虽然没有格外殷勤,但面上却也挂起了笑容。
“心里烦得很。”七娘子叹了口气,“来找四嫂说说话!”
她难得地把心里无穷无尽的烦躁,露出了一点到台面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