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心头一沉,她忽然恍然大悟:自己当时害怕事qíng走漏风声,急匆匆地就将两个小姑娘迁出了绿天隐。从头到尾,也没有人想到要盘问两姐妹,都觉得既然连贴身丫鬟都不知道一点线索,两姐妹就更不可能知道什么了。
如今看来,这个念头当然还是太想当然了。
她不动声色,只是望着于安不说话,眼神冰冷得好像腊月里的涧水。
以于安的聪明,又怎么会不明白七娘子的jīng细。
没过多久,她自己就坐不住了。
“二姐是……”于安吞吞吐吐,又看了七娘子一眼,求饶一样地握住了她的手。“如果于安猜得不错,二姐可能是和崔子秀……”
果然是崔子秀!
七娘子只觉得头晕目眩,她忽然抬起手来,轻声喝道,“我不想听!”
屋内一下就沉寂下来,于安望着脚尖,没有再说话。
又过了好一会,七娘子才放下手,她认真地望着于安,一字一句地道,“于安,你当时是不是已经知道,你二姐和崔子秀私底下有往来?”
于安面上一阵红白jiāo错,她又点了点头,语调反而平静了下来。“也就是在去年,我们一道去权家看戏的时候,我寻找二姐,无意间发现她进了小跨院,我知道不应该,可还是悄悄地跟了过去……隔着窗子,我见到她在和崔子秀说话。”
她又有了一丝自我辩护的意味。“二姐她从来没有那样开心过,就连崔子秀看着她的眼神,都很温和。我以为,我以为这种事说出来,二姐必定遭到严厉的处置,从此只怕是要把我恨死了。我也没想到她会那样大胆……”
285错误
屋内一下又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很久,七娘子才慢慢地道,“于安,你知道你错在什么地方?”
于安垂下头,她声若蚊蚋,“于安当时就应该告诉嫂嫂……”
“就是你当时不告诉我,后来在我让你看着你二姐的时候,你也应该和我说。”七娘子只觉得心若止水,一切悲喜忽然间都已经远去,她甚至已经不生于安的气。“就是那时候你没有说,在你二姐不见的当天,你也应该把整件事毫无保留地告诉出来。”
她顿了顿,又道,“于翘的任xing与你的沉默,直接导致了小柳江三人的去世。她们三人的命不比你们的更轻贱多少,这件事,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或者到百年之后,你可以自己和她们解释。”
于安的脸越发是一片惨白,她一下跪了下来,声音都在发抖。“嫂嫂,是于安糊涂,于安没有想到……”
“要说于翘糊涂,我是信的。”七娘子深深地注视着于安,“你会糊涂吗?是嫂嫂糊涂才对,嫂嫂没有想到你这样想嫁进范家……你怕什么呢,当时就算找回于翘,她清白已坏,依然要找人代嫁……”
于安一下又不发抖了。
她非但没有再发抖,反而高高地抬起头来,和七娘子对视。
“于安做了错事。”她轻声说。“可到了那时候,再把二姐找回来,又还有什么意思呢?倒不如让她在外头,和真心爱她,她也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过完这一辈子,再也别被找到。”
在这一刻,这个素来是腼腆谨慎,甚至有几分懦弱的小庶女忽然间爆发出的决绝,似乎甚至并不下于许凤佳这样的沙场猛将。
七娘子一时间倒被她噎得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她才低声道,“你还是太天真了。”
“不管嫂嫂信或不信。”于安并没有搭理七娘子的话,她几乎是不管不顾地倾诉着自己。“我也从没想到二姐会以私奔的办法,来作为这段婚事的了结。于安或者很希望嫁进范家,但绝不会通过怂恿二姐私奔的办法来达成自己的想望。否则二姐一旦被人找回后老实jiāo代,于安又该如何自处?”
七娘子也不能不信于安的话:这个小庶女并不是笨人,她只是通过自己的办法来在各种形势下都获取自己最大的利益。当时,她故意放了于翘一马,没有揭穿她和崔子秀私会的事。等到于翘私奔之后,她又果断地找上了自己,利用自己对她的好感和同qíng,以及所欠下的人qíng,为自己谋求了最好的前程。
如果qíng况调换过来,她会不会似于安这样,对于翘的心事保持耐人寻味的沉默呢?如果当时五娘子有勇气私奔,如果当时封锦回应了五娘子的感qíng……
七娘子很快又狠狠地扼杀了放飞的思绪。
很多时候,道德是禁不起这样严苛的拷问的,生活中所面临的选择题也永远都不是考试,会有一个正确的答案。于安和于翘之间,与她和五娘子所面临的qíng况,也从来都不一样。
可七娘子依然不禁会想:如果九姨娘没有死,如果九姨娘没有生育九哥,是否她会是于安的形象,是否她就是如今的于安……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又要解决另一个问题,于翘的私奔究竟是对是错,是勇敢还是任xing,又或者二者兼备?
她几乎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深吸了几口气。
“嫂嫂一点都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七娘子睁开眼,她慢慢地道,“只是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于安,我希望你能明白,你要为柳江、桂江、融江三人的去世,负上一定的责任。你要为你二姐的下落,担负上一辈子的良心不安,yín奔不才,崔子秀如果是真心对待你二姐还好,如果他只是贪图新鲜,将来对你二姐不好,打她骂她,甚至将她卖进暗门,将她随意赠送他人,也没有人会为她说一句话。终其一生,她不会有机会和家人来往,即使是你见到她,也要假装不认识,她没有娘家,她的一生幸福全都系于一个下九流的戏子。而这一切的发生,固然是因为她过分轻浮,无法担负上自己的责任,也是因为你没有尽姐妹的责任,没有及时提醒她可能发生的一切。”
于安面上闪过了一丝不安,她的唇已被咬得泛白,好一会儿,都没有回答七娘子。
“随着你对世事的了解越来越深,你会越来越明白你背上了怎样的枷锁。我希望你能够处理好这份重担,继续你的日子。”七娘子几乎是苦涩地道,“嫂嫂真的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因为我自己也不是完美无瑕,人生在世,手心里永远不可能没有脏污。只是……只是很多事,你瞒得过所有人,也瞒不过你自己的心。”
“二姐不是小孩了。”于安忽然倔qiáng地道,她几乎是不屈不挠地和七娘子做着搏斗。“凭什么她做的事,要我来担责,我就是不说,她也应该知道,一旦这样走出家门,她要面对什么……如果她不后悔,我也不后悔!”
七娘子心头闪过了一丝说不出的苦涩,她轻声道,“因为你是她姐妹……唉,总要到多年以后,你才会明白姐妹这两个字,其实已经代表很多。到时候,你又能对得起你自己的心吗。”
想到五娘子的临终遗言,她心头一阵抽痛,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二娘子的话。
“也不知道五妹坟上的青糙,年年是谁在锄。”
五六年之后,于安心里会不会也记挂着于翘的生死呢?还是她根本和自己并不一样,一点都不在乎这所谓的姐妹之qíng?
她从心底叹了一口气出来,疲惫地道,“算了,这件事我也不会告诉别人,从今以后,大家就当做不知道。你自己好自为之,到了夫家绝不要带出于翘的一句话。”
想了想,又不禁添了一句,“希望范家二少爷,能值得你的沉默!”
于安一扬头。
在这一瞬间,她面上流露出的倔qiáng与不屈,简直和于翘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就算他不值得。”她说。“我也会让他变得值得!”
#
七娘子一整个下午都很沉默,直到许凤佳回来,她才露出了笑脸,迎上前为他解下了外袍。
“今儿所里忙不忙?”她轻声问,“倒是辛苦你了,这几天连轴转,也没有怎么好生歇着。”
许凤佳却依旧是一脸的jīng神奕奕,他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你和娘谈得如何了?”
说到这件事,七娘子就有几分不好意思,她点着许凤佳的胸膛,颇为不满地问,“我问你,你怎么什么事都和你娘说,该不会连咱们的约定都说了出去吧?”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许凤佳吃惊地抬起眉毛,见七娘子大急,他才慡朗地笑了起来,“没有没有,我还没那么不着调。”
等两个人见过四郎、五郎,坐下来准备吃晚饭,他才轻声解释给七娘子听,“娘常年都不在家里,对你的为人难免不那么清楚,我说你的好话难道还不好?将来家里有事,她自然会支持你的。”
七娘子虽然知道他是好意,依然有三分羞涩,她白了许凤佳一眼,轻声道,“你等着,我也到九哥跟前夸你去,把你做的所有事都细细地告诉他,看你怎么办。”
“我又不是你,你肯夸我,我高兴还来不及。”许凤佳不疾不徐地道,见七娘子眉立,他的笑声又大了起来,“吃饭,吃饭。”
七娘子自己心里有事,吃了半碗饭就吃不下去了,她见许凤佳吃得香甜,知道这几天也的确是累着他了,便拖到许凤佳放下筷子,才道,“娘的意思,择日不如撞日,还是今晚就去和父亲挑明了……这件事,她希望由我来说。”
许凤佳吃惊地挑起了一边眉毛,久久都没有说话,半晌,才断然道,“这件事本来应该她说,既然娘无心开口,我们也别太过分。就由我来说吧!”
七娘子顿时松了一口气:许凤佳毕竟是个男儿,心胸是要比许夫人宽广得多了,也更懂得为自己分担压力。
她轻声道,“你说我说,其实也都一样,这件事我也是当事人,你也撇不下我。没有我在场,父亲要是打算从轻发落,又有谁来提醒他杨家、孙家和宫中宁嫔的威势呢。”
她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一旦自己不和许凤佳一道过梦华轩,将来事qíng传到许夫人耳朵里,自己和许夫人的关系恐怕就要微妙起来了。现在两人之间虽然偶有龃龉,但毕竟都还算得上融洽,将来一段时间内,她也不打算把关系打破,所以这一次虽然尴尬,但毕竟她还是要去的。
许凤佳也无话可说,两夫妻稍微商量了一下,便由七娘子捧着小匣子,许凤佳亲自提灯。两人一个侍女也没有带,便并肩出了屋子。
七娘子很少在夜间外出,纵有,也都是前呼后拥,一路灯火辉煌,此时和许凤佳并肩走在黑暗中,只有眼前一个灯笼的微光,不禁使她心中多添了一股淡淡的战栗。恍惚之间,她竟觉得五娘子或许就在这院子里的某一个地方,正望着她和许凤佳的身影,徐徐向着梦华轩而去。
52书库推荐浏览: 御井烹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