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定是已经存了疑问的,否则这么件小事,又怎会记得这么久?只可惜,没曾细想。
六儿怎会不知道陈更与周妍在做什么?他是三宫之首林海如的贴身小厮,怎能不知道?
可是……如果他是真的不知道,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陈更从不去找林海如解决这档子事,所以小六子自然不知道。
是啊,那阵子六院十七室他几乎转了个遍,可地位最高的三宫只去了寥寥一两次,而且每次去都安静无音。
此时想来,大概那一两次也只是做戏给人看,怕被人怀疑上三宫的真实地位。
三宫,并不是他的妻,而是他最得力的臂膀。平时总有一两个借口省亲、清账、采买、上香等等事务不在宫中,其实是去帮他办事了,不能让人知道的事。所以要在脸上覆盖轻纱,是要时时刻刻地隐藏着身份。
“司徒家攻山了……”他轻轻地说话,好像怕惊着了我,声音格外的柔和,却也夹杂着一丝忧心,“你……”
“他们都说你失踪了……这段时间去了哪?”我也已经醒了好一阵,神志越发清醒,喝了水后,嗓子也能沙哑地说点儿话了,忍下脸颊上的痛楚,有些话不能不问。
“九阳山……”
九阳神教的据点。
是我从书上所知道的。
名字取得光明辉煌,在我眼里却形同邪教。九阳神教宣传教主至上、教主神圣论,遵从教主的指示,教徒们死后就能到达极乐世界。越看越像日本邪教奥姆真理教的那一套。当时我就想,他们还不如gān脆改名作司徒轮子神教算了。
是司徒家所建立的邪教。
真想苦笑,自己到了这里那么久,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仅限于那些充斥着志怪故事的书籍。
我的世界,一直以来自限于青阳宫。
他见我说话辛苦,gān脆一并都说了出来,道:“陈总管与我都不认为你是那样的人,所以就去那边看看。这次只是擅自行动,那时宫主也气得厉害,所以只是以清账为名下的山。总管为掩护我入山探查受了伤,不想宫主却以为是你事先就泄露了……”
唉,又明白了一事。
因为陈叔入九阳山,司徒氏怕他已探得了qíng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下毒。
说不定九阳山那边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陈叔身上,反而让独自上山的林海如行动更加自由,探得了更多的消息。
还有,邓大夫是接到了那边的通告,才再度对死里逃生的陈叔动手的吧。那九阳教还有十分效率的通讯手段。
他紧紧地抿着唇,停顿了良久,才又接着道:“是我们对不住你,都没想到,司徒家是这样对你一家的。”
“我的……父亲怎样了?”
道旁的景色退得飞快,花叶在阳光下灿烂晶莹,昨夜的清冷寂静似乎已经灰飞烟灭。
他的唇却抿得越发的紧了,鲜妍的红唇被压出了一线苍白。
“怕我受到打击吗?”我语含嘲讽地说道,“到如今,我还怕什么打击?如果没有对司徒家的仇恨支撑着,你当我还想继续活下去么?”
他抱着我的手臂震了震,停住了脚步。
“是谁……”他的声音低沉,却半途中断了。他将我带出来的时候,我仍维持着昨夜的状态没有清理,发生了什么,他肯定知道。
“你很聪明,不要再问我这个问题。我的怨仇自己会报,我的事也再不用你们过问。现在告诉我,司徒隐,是已经死了的吧。”
“你……如何得知的?”
“你应该见了周妍的尸体吧,她告诉我的……”
“周妍她……”
“先答我的问题。”我不耐烦再与他耗下去。
声音虽然仍是不大,他却似乎被震怵了,愣了一下,有些恍惚地答道:“他听说了族里的计划,便即不顾病体出来救你。过程不知如何,最后他死于司徒凝香制成的毒下。尸体悬于山门至今不腐,据说是为了祭旗壮行。”
“司徒凝香亲手下的毒?”
他似乎有些惊异于我对司徒家的无知,不觉间多看了两眼,才复又向前疾驰。而后答道:“司徒凝香……这些太复杂,我以后慢慢和你说。”
他的声音依旧温文清雅,飘散在迎面划过的风中。
直到后来,我才从脚夫路人那里听说,司徒凝香已经失踪了十几年,早已不知生死。九阳宫在我入地牢的那一阵的确在山门上悬了一具尸体,也不知是谁下的杀手。但是据说司徒家族的族长司徒荣及似乎很是得意,直挂到ròu身尽皆腐烂,才命人将那尸体放下。
当下,地牢已是在半山腰之上,青阳宫的人并不愿弃宫逃跑,一路退守向上。
林海如换了个姿势,将我的脸裹在他怀里,像抱七八岁的小童般,右手揽着膝膕,左手揽着背后,包裹在他并不宽厚的怀中。
他怕又压着我颊上的烫痕,只是轻轻地抱着,小心不碰触到伤口。
仍是一如往常地温柔。
也因此,我没看到更多的血腥。
只听着一路上杀戮的声音。
惨叫、喝骂、刀枪相jiāo。
鼻中充满他素衣上的薰香,即使已经习惯了地牢里的yīn腐,却也能隐隐嗅到血液的咸涩。
然后那些声音,那些气味,迅速地被抛落远方。
林海如飘也似的一路向上。我才清楚地体会到,他功夫如此了得。那十八盘的天梯,几近垂直地直cha入天,即使空着手走也是极累,常常需要扶着道旁的石栏,隔三差五地歇气。而他怀里多了个我,还奔得飞快。
活着,也不算都是坏事,至少还能感受到如此生动的山风,让它带走身上yīn郁腥浓的气味。
林海如一直都很爱gān净,不论何时何地,似乎身上总是纤尘不染。可他并不怕我将他的衣服染脏,还怕我受不住一路的颠簸,与我紧贴着的胸口透来温厚的真气。
应该已经离得战线远了,他才缓下速度,走得更是平稳。
而有些问题实在是不得不问。
“陈更回来了么。”我淡淡开口。
“他派了人回来报讯,这两日被拖在外面,现在已经在赶回来了。”
“王老打和陈伍呢?”
“他们是谁?”
“看守地牢的,一个是送饭的,一个是……不清楚做什么的。”
“不知,我到时,已经无人看守,都出去御敌了。”
真是混乱,都是被周妍支出去的了。
“周妍死了。她是司徒家的人。”我又说道。
“我已知道了……你知道是谁下的手吗?”也是,凭我当时的qíng况,任谁也不会信是我动的手吧。
“是王老打和陈伍,他俩见她在牢房中行为可疑,似乎要杀人灭口,qíng急之下杀了她的。帮传话出去,我一定要找到他们表示谢意。”我将事实颠倒扭曲,让他不能知道我的武功尚未被全废,还存了大部分的内功修为。
而且也要让这个消息辗转流传。
我自己是无法也无心去找那两个人的了。即使青阳宫放话出去说要向他们致谢犒赏,他们做贼心虚之下,又怎敢回来。这两人行为猥琐卑鄙,以后恐怕还要害了其他人。
司徒家不也是个冷血冷qíng的家族么,我和司徒茂都能随随便便地牺牲掉,更何况他俩只是司徒家养的两条狗。就让他俩去试试主人家“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的做法吧。
不管司徒家是不是会上当,总之我如今也能如此说谎了。
第21章 奔
他一路向上,与我说话终于轻轻气喘,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周妍身上中了司徒凝香当年配的‘冰魄凝魂’,也是陈伍与王老打下的手么?”
“你以为凭他们的实力,能杀得了周妍?”我反问,虽有他的支撑,却仍有些气虚。
“你不能说话就别说了,我们快些上去。他们就要上来了。”
“他们?你是说司徒家么?你就不怕我是司徒家的内应?不怕我趁你不备对你不利?”我压抑下溢满心中、口中的苦涩,淡淡地反问他。
他抿了抿唇,突然说道:“你别太过伤心,其实陈更对你也是真心的,他也经历了许多事,只是不习惯信人罢了……他身上一直带着一杆笛子,是头年你托我帮买的那杆吧。我问过回来报讯的人,现如今他还时时把玩着。”
我讽了一声,道:“原来一杆笛子还能得到优遇啊。”
“若影,你别动气……你受不得……”
我转过头去,换回原来的话题,说道:“当时周妍喂我毒,笑得正开心间,我一张嘴就喷了大半在她嘴里。她惊惧之下心智大乱,才让王老打与陈伍有了可趁之机的。”
林海如似乎没有听懂我说了什么,并无反应,再奔前了几步,突然身上一震,停了下来,低头看着我,我也抬头直直地看着他。
“是……什么毒。”他的声音显得摇摇yù坠,让我开始担心他或许会从这处险要的关隘摔将下去。
“你已经知道的,不是吗?周妍身上中的是什么毒,我身上就是什么毒了。”
“冰魄……凝魂……”他说得断断续续,似乎生怕吐出了这样的字眼后,让事qíng成了真。
“原来叫冰魄凝魂啊。听说不会死得太快,所以你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有什么怨恨的。”
我说得无所谓,他的手抱得却越来越紧。
他突然把脸贴上我的肩膀。
身上只穿了他的外袍,薄得很,立刻就感到湿热的液体沾湿了衣下的皮肤。鞭伤有些许还没结痂,那咸热的液体顿时让皮肤的破口热辣辣地疼了起来。
突然觉得,他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也就不再说话,任由他矗立在十八盘的顶端。
向他背后看去,陡峭的天梯立时清楚地展示在眼前。
很高,很陡。像一个晃神,就会被这深邃的高度吸纳了过去一般。
然后就会如折翼的鸟儿一样,毫无凭依地坠下天空。
远近山崖遍绿,还能看见鲜huáng的迎chūn,粉紫的荆棘科植物。
暖chūn也已经到末尾了。
我在青阳宫的日子,也好随着这个chūn天一同结束。
突然视线里一阵动,远远望去,原来是近山腰处,一片huáng衣人掩杀过来。青阳宫的武师一般都是身着暗青,那片huáng衣人自然就是九阳山来的司徒家的人马吧。
看那声势十分浩大,青阳宫众竟也不敌。
我素知他们的能耐,终于掩饰不了心中的惊怪,问道:“怎可能会抵挡不住!”
林海如隔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并不抬头,忍了忍声气,才慢慢地低声说道:“司徒家的人妖术厉害,我们一时着了道。”说完,他似乎察觉了什么,又立时补充道,“那毒不算什么,会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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