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要离开了么?
心底牵着的那一根丝线骤然绷紧,扯得心头小ròu绞痛。
线挣不断,ròu就要断。
丹吉措一脚踩到个滑不溜丢的玩意儿,脚底下一个不注意,哧溜,滑倒在地。
“公子,你没事吧?”前头不远处的小侍卫回过头来招唤。
“没事。”
丹吉措用手撑地,想要爬起来,手指摸到个粘乎乎的活物,在指尖骤然一动,吓得他低声惊叫出来:“啊——”
黑漆漆的天空,从四周群山的背后,隐隐闪出紫红色的雾气。
山地林间黢黑一片,根本看不清楚,丹吉措借着天边些微淡紫色的亮光,仔细地瞄向四周,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蛇,蛇,小林子……啊——有蛇!!!!!”
臀下突然有个东西一动,一条蛇滋溜从他裤裆下钻了过去!
丹吉措吓得“嗷”一声从地上蹿了起来,捂住屁股逃跑,在山道上蹦来蹦去。
“怎么了?!公子怎么啦?!”
小侍卫从来就没见过他家公子动作如此敏捷,简直像练过凌波微步和水上飘,看来是真的被吓着了,武功步法已然无师自通。
丹吉措一步赶上了扎西,奋力一蹿,几乎要骑到他家小侍卫的脖子上,惊恐万状地叫唤:“有蛇,有蛇,满地都是蛇啊啊啊!!!”
“公子别怕,别怕!”
扎西用肩膀半扛起他的主人,抖抖索索地往四下里一看,可不是么,竟然遍地都是蜿蜒爬行的八步蛇和菜花蛇。土生土长的野蛇扭动起光滑的身躯,在林间迅速穿行游走。
丹吉措最为怕蛇,更何况是密密集集的群蛇出dòng,心里大叫不好,这一回的逃亡之路恐怕又要出师不利,追兵还没有来,就先遇上一群野蛇挡道。
扎西结结巴巴地说:“公子,我觉得不对劲呐!”
“你说什么,什么不对劲?”丹吉措直接攀在小侍卫的背上,两条腿很没有风度地缠上了对方的腰,就是不敢拿脚沾地。
“公子,这都已经立冬了啊,山里的土地已经慢慢冻上,野蛇应该去打dòng冬眠了,整个冬天都不会出来吃东西的,它们这会儿着急麻慌地跑出来做什么呢?”
“是啊,跑出来做什么呢!明知道我怕蛇,偏要跑出来吓唬我的!”
丹吉措郁闷地嘟囔,这时候突然想起那个男人。大总管如果在身边儿的话,心里总会踏实一些,那男人天不怕地不怕的,还对付不了几条蛇么。
蛇群的行动的确十分蹊跷。它们似乎十分仓皇失措,从山间gān燥的dòngxué中倾巢而出,一条又一条卷裹在一起,疯狂地往深山里逃窜。有成百条菜花蛇卷成了一坨,像一只羊毛线球,在山路上滚走。
“公子,这些蛇不是冲咱们来的!唉呀你就别哆嗦了,你的份量好沉,你快要压死我了!”扎西抱怨。
“你你你你确定么?”
“你看嘛,人家根本就不搭理咱俩!这些蛇完全没有想要攻击咱们,它们简直就像是在逃命么!”
“逃命……”丹吉措喃喃自语。这日子过的,就连蛇也要逃出这座山寨么?
他战战兢兢地从扎西的后背上爬下来,提起长袍的下摆,踮起脚在四散逃窜的蛇群中间求得一席之地。
扎西挠了挠头,半晌说道:“公子,你有没有听过乡下的老人经常讲的一句俗话,叫作‘蛇鼠走一走,土地爷抖一抖’?”
丹吉措对乡间民谣谚语知之不多,不解地问:“这话什么意思?”
他的话音才落,脚下的山岩猛得一抖!
啊?!
啊——!!!!!!!!!!!!
第四十一章地动山崩塌
话音才落,脚下的山岩猛地一抖!
啊——!!!!!!!!!!!!!!!
是地动。
丹吉措一下子反应过来那一句民谚的含义,随即就见识到“土地爷抖一抖”的威风。
跳动的山脊直接将他二人抛向半空,又丢进树丛!
脚下的一道山梁,就像是见了红颜色的一头野牦牛的脊背,疯狂地起伏抖动起来,让人站不稳脚。
两只倒霉蛋踉跄滚倒,不得不蜷伏在地上,被摇晃得七荤八素,只能勉qiáng用双手护住脑瓢,以免被横飞过头顶的枯枝和石块击中误伤。
山间伫立了几百上千年的云杉树,一棵一棵倒下,沿着地动波挥散开来的方向,狠狠砸向山脊,将本已苏松脆弱的地表砸塌。崩塌的土石方裹住地皮上的糙木植被,四散泼溅,水银泻地,轰隆隆地沿着山坡向山脚滚落。
只是短短的几秒钟,一晃而过。
那感觉却仿佛整座格姆女神山都快要塌了,要陷到黑dòng里去了!
山崩地裂般的摇动慢慢停止下来,还带着尾声的小喘小闹,最终归于平静。
灰白色的烟尘土屑弥漫满眼,呛得人喘不过气,濒死的窒息感。
“咳,咳!呸,呸!哎呦喂……”
扎西奋力吐掉糊了满嘴的土渣渣,抹去脸颊上那一层灰腻子,爬起身来摸索寻觅:“公子,公子你怎样啦?”
一大坨枯gān灌木丛里爬出来一只土猴,抖掉满头满身的枯枝糙屑,用袍袖抹了抹小花脸:“唔,小林子,我,我在这里呢……”
“公子,是地动,真的是地动啊!”
丹吉措埋怨道:“咳,小林子,都是你这张厉害的嘴!你一说,土地爷就真的抖了呢,你以后可不要再这样聪明了!”
主仆二人从已经震得乱七八糟的山路间爬起身来,各自活动了活动腰腿筋骨,竟然都完好无损,只是脸颊、手肘和膝盖在逃窜时被硬岩擦破了丁点皮ròu。
不远处就是连根倒伏的几十米高一株杉树,没有被砸上身,实属万幸。
丹吉措喘息未定,回头远眺云顶寨的方向。
只这一眼,就让他魂飞天外!
整座村寨当真就像是飘浮在云的顶端,白雾缭绕。
泸沽湖畔的半边天空缓缓洇出紫红色,瑰丽又带了些微诡异的紫与红。色彩奇异的气流在天际涌动,又像是红血在细脉里四散流动,将一片一片的天空最终浸没成血色。
透过浓重的烟雾,隐隐约约看得到,原本规划整齐、错落有致的木楞村落,已然成为一片木料的废墟!横七竖八的整条圆木以及被折断、震碎的木块木屑,堆成一座座小山包。
废墟之中,喧哗和哭喊声连连!
扎西大张着嘴,用手指着,喃喃地低喊:“天哪,我的天哪!寨子,寨子塌了……怎么会这样啊!”
丹吉措惊得目瞪口呆,全身都僵冷在原地,已经说不出话,满眼都是坍塌破败的木楞堆和袅袅的墟烟。
刚刚逃离出的这座云顶寨,变成了云中的废城。
怎么会这样呢?!
天灾,天降灾祸,这算什么,是天罚么?!
可是老阿依在里面,顿珠在里面,还有阿巴旺吉那个男人,都在里面呢!
丹吉措就只犹豫了一闭眼的功夫,僵硬的身子突然软下来,手脚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他像疯了一样,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山路,踉踉跄跄向山脚下冲去。
扎西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公子你要gān什么去?”
“我,我要回去看看!我要回去看看!”
“你,唉,我说公子,咱俩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你确定你是当真想要再回去?!”
“我不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看着……”
丹吉措拿一根颤抖的手指指着云顶寨的方向,突然大喊出声:“我得去找他!我要看看他是不是出事了,会不会被埋了呢?!怎么办,怎么办呢,怎么办……他是不是还活着呢?!!!”
扎西无可奈何地挥挥手,说道:“公子,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呀,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你分明就是离不开他呗,回去吧,赶快回去找他,以后你若是再拉着我陪你逃跑什么的,我坚决不跑了!!!”
丹吉措已经没有心思计较小侍卫的揶揄和抱怨。
他拼命向山下跑去,那奋不顾身扑下山去的样子不像是跑路却像是要跳崖。来时的那一条山路已经被震得七扭八歪,一条散掉了骨架的百足虫似的,歪歪扭扭地趴在山梁上,到处都是坍塌掉的陷坑和悬崖。
他就只一门心思地拼命奔跑,脚上的布鞋跑掉了一只,糙利的碎石块硌在脚底,已经浑然不觉疼痛。
云顶寨入口那一道大牌坊似的木头门被震塌了,像是野牦牛的一架巨大尸骨,横卧在山道上,触目惊心。
青石板铺成的进村的道路,如同被打碎的一堆青花瓷片。破碎的石板零零散散地抛在路旁,几乎看不出原先的路径。
从睡梦中被震醒的村民们,挣扎着从坍塌的房屋里爬出来。
有人点起了火把,照亮灾难的暗夜。
受伤的人坐在路旁,捂住汩汩冒血的脑瓢。
没有受伤的人互相招呼起来,跑上废墟,寻找被掩埋的家人。
有人从墟堆里伸出手来求救,隔着重重叠叠的障碍,嘤嘤哭泣。
丹吉措不忍就这样拔脚匆匆而过,终于还是停下脚步,爬上废墟。他与扎西一齐用力地挪动横散在眼前的láng藉,从外往里挖出一块小小的空隙,帮着那一家困在木料堆下的人一个个爬了出来。
他从自己身上扯下一块又一块布条,给手臂和腿脚砸破流血的人包扎起伤口。一条上好的长袍很快就给扯成了短袍,短袍又扯成小褂,最后gān脆脱掉,连同自己那一条绣花腰带,全都做了止血绷带。
而扎西的袍子整个给扒了下来,给那家子的小男伢裹了襁褓。
不远处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嚎。一家人围起着一具已经没有了活气儿的身子,失声恸哭。
身旁的老婆婆一把拽住丹吉措的手臂哭道:“呜呜呜呜,怎么办啊,怎么办呐……房子塌了……呜呜呜!”
她的儿子正在废墟的fèng隙里挖来挖去,寻觅完整成形的家居物事,扽出来一口铁锅,又扒出来一只锄头,这时随口答道:“阿咪,你莫急,莫慌,阿匹会带人来救咱们的!”
阿匹……
“嗯,婆婆你不要着急,他会,他会来的,一定会的……我去看看他在gān什么呢,他为什么还不来呢?!”
丹吉措急匆匆地说了几句宽慰老婆婆的话,心里牵挂和焦急,踩着被震得guī裂开来的山路,一路往记忆里最熟悉的那一栋院坝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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