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总管紧抱着人不撒手,卡车在乡间公路上奔驰呼啸,颠簸的车厢震得伤口疼痛难忍,整个下半身都麻木得不能动弹。他用结了血痂的手指抚摸丹吉措的后脑和脖颈,仅有的几块光滑肌肤,恨不得把这柔柔软软的一团模糊血ròu揉进怀里,与自己化为一体。
营长坐在车厢里正对面的条凳上,身子随着颠簸左右晃动,口里还在忍不住遗憾,那马匪头子是重要人犯,很有可能知晓潜藏在附近的特务的踪迹,本来应当想办法抓活口,现在人摔下去了,尸首都找不回来!特务究竟藏在哪里也弄不清楚!
大总管怀里抱着昏迷呓语的丹吉措,脸颊紧紧贴着,默不吭声。
营长抬眼瞧了一眼,不由地有些尴尬,把脸别过去不敢看,觉得太不检点了。
阿巴旺吉忽然开口说道:“永宁坝子应该没有你们政府要找的人,你们不用再去搜人了。枪……那些枪老子都可以缴了,改日你们派一辆车子来收枪吧。”
男人不避讳四周一圈莫名惊诧的目光,将嘴唇凑上丹吉措汗湿凉滑的额头,望着额上那一块已经溃烂发黑的磕伤,都不忍心吻下去,只想拿鞭子将自己狠抽一顿。
再也不想打仗了,不想摸枪了,就只想抱着小仙鹤,找个没人的地方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丹吉措在医院躺了好多天,药水吊了一瓶又一瓶。
大总管就躺在自家小仙鹤的隔壁chuáng,久久地望着人,即使是夜里也时不时地睁开眼张望,生怕这人又被劫了,找不见了。
他就只为自己没能给丹吉措输血而愤懑。那一群穿白大褂的郎中竟然说,你身子里的血都快流光了,自己都不够用的,还琢磨着给别人输血?再者说,你就算血够多也轮不到你,你血型根本就不对!
怎的不对呢?!
都是浓浓热热的一腔子红血,咋个他们能给小仙鹤输血,老子就不能输血!大总管急得嗷嗷嚎叫,用拳头砸墙,震得chuáng头挂得输液瓶子叮咣作响。
穿白大褂的郎中冷着脸摇摇头,这娃是A,你是B,能胡乱掺和么!挺大一个人了,怎的这么没文化呢!
最后还是那个营长和身旁的通讯员主动伸出胳膊,每人给丹吉措输了粗粗两大管的A型血。
大总管心里特别憋屈,不是滋味,明明是自己的小阿夏,身子里头竟然灌进去乱七八糟不相gān的其他男人的血!!!
病房是白的,chuáng单被褥是白的,病号服是白的,丹吉措露出被子之外的一张脸也是白的,白的像个瓷娃娃,不说话也不动弹,静静地躺着,脆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额头的瘢痕绽开了一朵花,花瓣丝丝脉脉,向着发迹和双眉延伸开来。
胸口绽开另一朵更大、更刺眼的花,愈合后的伤处变成暗红色,再逐渐变得浅淡,最终与肌ròu的颜色融为一体,一朵静静的睡莲卧在心窝处,却让男人看都不敢看,无法想象那一刀是怎么刺进去,又怎么拔出来,而丹吉措是怎么挺着胸前的伤口,苦苦支撑了这么多日子!
丹吉措从昏迷中醒过来,呻吟呕吐了几日,挺过最初最难忍的一段病痛煎熬,神经和身体各处的反应似乎都慢慢平静下来。
大总管坐到他病chuáng前,握着一只gān巴巴的小手不放。
那只手好像小了很多,原本养得肥肥白白的一只小胖手,手背上一排四个软软的小窝,像脸蛋上的梨涡一样可爱,这会儿却枯瘦得能摸到每一节掌骨。才几日不见,一只小肥鹅瘦弱得像gān瘪的猴子。
吃了药,喂了水。护士来换过药,在丹吉措胸口上涂抹了红红紫紫酱酱颜色骇人的好几种药水。
大总管为丹吉措扣上领口的衣钮,遮住让他每看一次就几yù抓狂的伤处,忍不住问:“是胡三pào捅的那一刀?”
丹吉措虚弱地摇头,两片嘴唇微翘,怯生生地说:“我告诉了你你不要责怪我……唔,是我自己捅的。”
“你?!你gān嘛捅自己……”
阿巴旺吉皱眉望着丹吉措,脑子里只略微一闪,两只眼睛就红了,像是被刀刃割破眼白,涨满两汪红血。
那些郎中给小仙鹤诊病,说这人只是额头、喉结和胸口受了三处外伤,脑震dàng留了些后遗症需要静养,身子没有其他伤处了,他暗自不敢相信,却又不能将要紧的话问出来,如今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垂下头,把脸埋在丹吉措的一双手上,温热酸涩的液体最终还是从眼眶流出来,打湿了脆白细弱的十指。衔住一只手指,轻轻地含着,用舌尖勾勒一枚小指甲的纹路。
丹吉措用手指轻轻摸了摸男人的脸颊,唇边浮出微温的笑:“你不要这样么……别难过,我好好的呢……”
大总管红着眼睛低声说道:“老子觉着,很对不住你……这一回的事,从头至尾都是我害了你,当初在乱葬崖上惹出来的祸事,竟然连累了你。你若是心里怨恨,就找鞭子抽我一顿;你要是想回家,我送你回大理,找寻你的亲人;你要是……要是不愿意跟我在一处了,就开口说出来。”
丹吉措皱了皱眉:“阿巴旺吉,你怎么这样?你不想跟我好了?”
“不是那个意思……”
大总管愣愣地望着额头上盛开ròu色花朵的丹吉措,心里忽然特别难受。
丹东竟然跳了崖,那滋味就如同是自己拿着一杆枪将对方bī上了绝路,bī下了悬崖!眼前的丹吉措竟然也伤成这副样子,那感觉就好像是眼瞧着这细皮嫩ròu的娃儿再一次被吊上乱葬岗的悬崖顶,被血雨腥风抽打得不成人形!
真是恨自己恨得牙痒。
那该死的胡三pào已经挂了,就剩下自己怎么还厚着脸皮在小仙鹤面前晃悠呢!
从来没有这样沮丧,这样痛悔,这样无能为力,这样恨不得伏在一个人脚边,只求这小天鹅身上和心上的每一条伤疤都能复原成完好,仍像初见时那般,白璧无瑕的美好。
阿巴旺吉垂下头缓缓地说道:“我的意思是,我没照顾好你,对不住你,觉得没脸见你……你若是不愿意跟我了,那我也没话可说。你想去哪里,想要什么,还有什么老子能给你的,能帮你做的,你开口告诉我……”
丹吉措的一双眼,从模糊带水的瞳膜里透出亮晶晶的光芒,睫毛眨了眨,若有所悟的神qíng,却话锋一转,忽然说道:“旺吉,我就想问你一件事,你要老实地回答我。”
“你说。”
“你总之是又见到他了。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嗯……我就是想问你,你心里究竟喜欢的是哪个,是他还是我?”
大总管的脸蓦然僵硬,慢慢地别过头去,嘴唇紧闭,神色冰冷。这问题当真戳到了极痛之处,他这会儿觉得自己哪个都要不起。
丹吉措与男人蹭了蹭手背,低声说:“我只是问问,你尽管讲实话,不用觉得别扭。”
大总管回过脸来,脸膛上眉色浓黑,线条冷硬,口气严肃地说:“丹吉措,老子不是个随随便便乱来的人,既然与你订了阿肖,就是真心实意要同你在一处的。即使他现在就站在这里,我仍然会和你一起,不会随意反悔。”
“我知道的。我就是问你心里是喜欢哪个的么……”
咳!
丹吉措暗暗地自言自语,阿巴旺吉你墨迹个啥呢,你就痛快说实话呗!
无论你答你喜欢哪一个,我都会把你喜欢的那个人给你,这辈子一定同你一起,上辈子、上上辈子和上上上辈子欠起的都补偿给你,咱俩人再也不会分开的!
阿巴旺吉想起转山节赛马会的那一夜,纯纯美美、白白胖胖的一只小天鹅,就那样羞涩地笑着,拉起自己的手,在掌心里描绘钟qíng和快乐。涓涓细水般的温存和依恋,爱得柔肠百转,眷暖人心。
却又想起多年前曾经年轻张狂的岁月,在浩瀚油绿的牧场糙原上纵马狂奔,马背上紧搂着那长发飘飞衣袂翩然的俏人儿,眉梢眼角千般风qíng,舌尖指痕万种爱意,木屋小chuáng上昼夜不眠尽qíng的挥洒……当初也真是爱得死去活来,刻骨铭心!
多么美好的两个人,若是能合二为一,陪在自己身边……这会不会是一种太过嚣张无耻的奢望?!要遭报应的!
默默在心口上疗伤许久,大总管抬眼对丹吉措说:“两个都喜欢。”
丹吉措那时心里竟然隐隐地生出失望,哦,你这分明是怕得罪我么!
却听到这男人又说:“当初对他是用了真心。如今对你,也是真心。”
丹吉措听了这话,唇角划出一轮新月,勾上窗角天边的红霞。
额头上的花瓣随着笑意缓缓展开,绽放出无比甜美的容色。
那一刻的qíng形竟让男人都蓦然惊艳,从未见过这样美的伤痕,这样美的一张带了伤痕的脸!
丹吉措拉住男人的手,抿嘴笑一笑,轻声说道:“我明白了。嗯……我想吃泡梨。”
“嗯?”大总管一愣,沉浸在感伤旧人与愧对新人这双重打击煎熬里的一颗老心,还没缓过劲儿来,什么泡梨?
丹吉措痴痴地望着人,心想,其实是他对我说,他想吃你做的泡梨。
碰巧自己也很想吃。
他于是认真地对男人说:“嗯,我想吃你做的泡梨。你做给我吃好不好?喂给我好不好呢……”
大总管的眼又红了,神色间竟迸发出几分悸动和感激,赶忙点了点头:“嗯,好。带你回家,做给你吃,一定把你养得好好的!”
第六十八章上师点迷津
月余之后,大总管雇了一辆车,把丹吉措从省城医院接回永宁坝子。
村东头的小院坝是不敢再让小仙鹤独自一人住了,大总管在他自己的偏屋二层修起一座新的小花楼。
就像当初给达娃修的那座二层小楼一模一样。
丹吉措简直要抓狂了,在全家人甚至全村寨人的眼皮底下住到大总管偏屋的脑顶上,然后那男人整天在上下两层的小窗子之间爬上爬下的,这可真是把二人的亲密关系就像晒苞谷和晾青稞粉一样,摆在青天白日底下给大家围赏,生怕旁人看不出来蹊跷。
阿巴旺吉却觉得这是他能够保护小阿夏人身安全的最妥帖办法,住同院的对门都不保险,只有住在脑顶上最万无一失。
尤其是现如今手里的枪都被政府收缴了,只剩下一杆双筒猎枪和零零碎碎的霰弹,留着上山打香獐子的。
让丹吉措住到自己偏屋的二层,无论什么人想要接近小仙鹤,要么路过大总管的房门口,咚咚咚走楼梯上去,要么从屋子一侧的木楞外墙上爬窗户钻进去,怎样都不可能在不惊动男人的qíng况下把小仙鹤给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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