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的时候耕烟猛然觉得自己如今的状态很像在等死。
她禁不住掩面低声啜泣起来。
慕容天晴从背后出现。
“对剑气山庄的人来讲,你跟我一样,不过是个局外人。”他并不清楚耕烟流泪的原因,只是在她旁边坐下,然后自顾自的说起来。
“你怎么会跟我一样。你是如珩姑娘的未婚夫。”
慕容天晴愕然道:“未婚夫?”
“就是说,你们将要成亲。她将是你的妻子。”耕烟解释。
“呵呵,那是以后的事了。”慕容天晴幽幽的说。言语神态间,似乎对这段感qíng犹有保留。
耕烟知道自己不便细问,于是岔开话题:“有没有觉得,今天的夕阳特别美?”
“嗯。”
“记得小的时候,我一遇到不开心的事qíng,就很盼望看到满天的星星。”
“为什么啊?”
“因为它们都是我的朋友啊。我觉得,它们可以听到我说的话,可以帮我达成心愿。看着它们,还会有一种安静的舒畅的感觉。”
慕容天晴望着耕烟的侧脸,她的鼻梁高高的,下唇略厚,还有满头金发,与这里的女子,有着难以名状的差异。于是慕容天晴也问了跟白矜云相同的问题:“你不是中原人?”
耕烟照旧回答:“你知道北边的回鹘么?我的家乡,就在比回鹘更远的地方。”然后还半真半假的,说了一些家乡的事。慢慢的,夕阳彻底沉下去,半个月亮爬上山顶,隐约可看见稀疏的星。偶尔chuī过的风,还带着清泉一般柔和的凉。
有女子泠泠的声音响起: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qíng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qíng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慕容天晴击掌叫好:“这是你作的诗?”
“这叫词。”耕烟纠正:“不是我作的,是秦观。”
“秦观?是你朋友?”慕容天晴又问。
耕烟这才想起自己如今身在唐朝,词还只是雏形,更别说有谁知道秦观,知道这经典脍炙的《鹊桥仙》了。
“算了算了,不说这个。”耕烟摆摆手,问:“你会骑马么?你能教我么?”
慕容天晴笑道:“你不怕疼?”
耕烟憨憨的揉了揉鼻子:“不怕,有你看着我,我不会再被马儿拖着跑了。”
但慕容天晴教耕烟骑马一事,却惹来薛如珩的不快。她质问他:“我爹死了,我二叔和师兄们都忙着追查凶手,你做了什么?”
慕容天晴淡淡说道:“我能做什么?”
薛如珩略有迟疑,道:“起码你可以陪着我,安慰我,而不是跟别的女人私相授受。”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慕容天晴拧着眉,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他早知,他未过门的妻子xing格刁钻,脾气古怪,自幼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还总有旁人的殷勤谄媚相护;而他自己,平庸卑微,若不是他的师父柳一笑和薛印山算得上至jiāo好友,他和薛如珩的恋qíng只怕很难被认同。
这是他的心结。
一直一直都在他身体的左上方,盘根错节。
后来,柳一笑病逝,薛印山觉得自己再也不用顾忌朋友的面子,对他的态度骤然转冷。
他不是不知道。
但薛如珩对他说,此生非君不嫁。
就是这样一句话支撑着他,像苦海泛舟一样的熬。
如今,熬到薛印山过世,他的身份在这一场浩劫里尤其体现出尴尬。很多事qíng他都cha不上手。而他更不愿走在薛如珩的后头,像影子似的,卑微,埋没尊严。
在整个剑气山庄,惟有耕烟和他一样,是局外的人。所以他走近她。而耕烟单纯慡朗的个xing,亦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知道薛如珩必定是不高兴的。可他自己又何尝能觅得更好的方法。
好比一个意志消沉的人,用酒来做自我的麻醉。
耕烟是他的酒。
亦是醒酒的汤。
那几日,白矜云时常一个人在山庄后园的花圃里待着。他记得以前薛印山也常在这里,放低他一代江湖豪侠的身段,悉心为花糙修剪施肥。
白矜云时常想,倘若自己的父亲还在身旁,也许,那背影就是这般模样吧。
有一次天空还淅淅沥沥的下着雨,白矜云望着一棵牡丹出神,薛如珩撑着伞,跨进园子一眼望见他。叹了又叹。
“矜云师兄。”
“你也来了。”
“爹生前很喜爱这园子。”说着,眼眶又红了。
白矜云抬起她的下巴,满眼怜惜:“别难过,有师兄在,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薛如珩点头,眸子里的娇纵气息收敛了大半。这些年,她视他为兄长,他亦是将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无微不至。如今,薛印山死了,但能看到彼此,也算一种欣慰。
“回屋吧,小心淋了生病。”白矜云扶着薛如珩的肩膀,伞全撑在她的头顶上。
“师兄。”薛如珩突然又开口:“我要追查爹的死。”
白矜云愣了愣,道:“我也是想,师父死得这么不明不白,身为弟子,理应追查真相。可是,我心里总有莫名的担忧,或许,这将是极危险,极难预料的一件事qíng,如珩,我不想涉险。”
说虽如此,但白矜云是了解自己这个师妹的。平日里,任xing娇纵,听不进旁人的劝告,若是她决定的事qíng,很难得因了谁的劝解就轻易变改。但见她如今神色凝重,一副慨然笃定的模样,白矜云只想,未必是劝得回来了。
果然如此。
下了决定以后,薛如珩去找慕容天晴,对他说,即将离开剑气山庄。而与此同时,在耕烟的房间里,白矜云也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去哪里?”
耕烟和慕容天晴异口同声。
薛如珩道:“我和六师兄,去大长和国。”
“去找仇衣鹤,调查谋害薛庄主的凶手?”
“不错。”薛如珩斩钉截铁道。
而另一边厢,耕烟的历史课本粗略的提及过南诏,她却不知道南诏的蒙氏政权恰好在这一年为郑氏的大长和国所代。她甚至单从政权的名字上推断白矜云将要去的地方,在岛国日本。她兴奋得直跳脚:“好啊好啊,我也去,正好可以到富士山看雪。”
“富士山?”白矜云愕然:“我只知,那里有一座点苍山。”
耕烟失望透了,拍拍桌子:“晕死了,去云南就去云南呗,还什么大长和国。”
白矜云道:“你不舒服就早点休息吧。”
“谁说我不舒服了?”
“你不是说你晕么?”
耕烟哭笑不得。又问:“你去那个大长和国做什么?”
“去找仇衣鹤。”
“追查薛庄主中毒一事?”
“嗯。”
“我也去!”耕烟兴致勃勃。
白矜云道:“我来告诉你,就是想你继续留在山庄里。”
“为什么啊?”
“你不会武功,跟着去会有危险。”
“你会保护我的嘛。”
“我怕到时自顾不暇。”
耕烟扁着嘴:“可是,把我一个人留在山庄里,我会痛苦死的。”
白矜云静默了一会儿,耕烟以为他会改变主意带她一块儿去云南,谁知道他重新开口,竟是说:“慢慢就会熟悉的。”
耕烟的后脑勺立刻出现了三条黑线。
羊苴咩城,大长和国之都城。西依点苍为屏障,东据洱海为天堑,沿龙溪挑溪内侧分别用土夯筑南北两道城墙,建筑恢弘,规模完整。
而此时,白矜云,薛如珩,还有慕容天晴,经过数日的跋涉,已然到了羊苴咩城的城门外。
小贩挑着担子,向他们兜售当地的手工艺品。他们像接受夹道欢迎的客人,信步走过去,入了城,眼前立刻浮现出一派热闹的景象。
慕容天晴走在最前面,薛如珩在中间,白矜云走在最后。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白矜云的马突然发了疯似的,挥开前蹄,仰天长鸣,白矜云拉它不住,它竟挣脱缰绳,没头没脑的冲撞起来。原本井然有序的街道,顿时jī飞狗跳。
白矜云纵身而起,循着马奔跑的方向,如蜻蜓点水般,几起几落,总算将受惊的马儿拦了下来。这个时候也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嘻嘻哈哈的声音,直说厉害厉害。白矜云薛如珩和慕容天晴三个人六只眼,将周围寻了个遍,才发现一个字画摊子的旁边,站着一名浅红色衣裙的少女,笑如chūn花。
赫然竟是耕烟。
“你怎么在这里?”白矜云和慕容天晴异口同声。
耕烟很是得意,回答道:“我一路跟着你们,就来啦。”
白矜云好像明白了什么,沉吟道:“刚才,这马……”
“嘿嘿,是我用针扎了一下马屁股。我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嘛。”耕烟说着,拍了拍白矜云的肩膀:“我知道你可以驯服它的。”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马这样乱冲乱撞是很危险的吗?”
大庭广众的训斥,仪态尽失。
尔后,耕烟不做声,和慕容天晴并肩走着,看着白矜云的背影,眼里有微微的疼。
这疼不是为她自己,是为白矜云。
她就算不明白,在薛印山死后,白矜云的内心有过怎样的起伏,但她起码知道,丧失了一个亲如父母的人,那种悲痛,并非轻易就能释怀。
总要有一些事qíng,让他发泄。
然后做回原来的白矜云。
耕烟在夜里唱歌,唱的当然是她从她所谓的家乡带来的流行歌曲。白矜云从未听过如此怪异的曲调和唱词,说不上喜欢,却也不厌恶。
彼时客栈的人都已入了梦乡,惟有他,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听见歌声,轻飘飘的推门迈了出去。
“白大哥。”
她这样称呼他。还是第一次。颇有些别扭。
“嗯。”白矜云答。
“我知道你不开心。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你反倒不及你师妹的豁达。”耕烟说得很小心,生怕又惹怒了他。
白矜云叹道:“你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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