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仅凭字面含义就透着暖意的名字,她的长相,若是像张家涵那样微笑,可能也会讨我喜欢。我端详着手里的画像,那是跟我最不相识的一张,五官中,只有嘴唇和眼睛的形状与我相类,如果她就是我要找的人,那么她应该年纪很轻,现在正处于一个女孩生命中最饱满的年龄,我的白皮肤和细胳膊如果来自她的遗传,那么这个女孩个头不高,身体可能纤细柔美,我身体上一切与男xingxing别不相宜的东西,若复现在她身上,则效果可能完全不同。
我深深地凝视她,如同想用视线将人牢牢钉在纸上,然后我闭上眼,想象她的微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会不由自主想虚构她微笑的模样,直到我发现我能设想出来的有关洪馨阳的微笑,竟然是在我那些梦境残片中见过的年轻女人的微笑。
我从来没看清她的脸,或者说也许看清了,但我从来记不住她的脸,但我记得她怎么笑,她的笑声,清澈悦耳,犹如山泉叮咚,飞溅于黑黝黝的山涧。
她的笑声中有透明的质地。
“小冰。”
耳边突然传来张家涵的声音,我猛然睁开眼。
“小冰,”他嗫嚅着,看我的眼睛有我没见过的忧心忡忡和恐惧。我平静地迎视他,然后问:“你怕我?”
“不是,”他立即摇头,“我不是怕,我是担心……”
“恐惧,”我看着他的脸,“你在恐惧,你恐惧的指向是我,你怕什么?”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喉结涌动了一下,终于问:“你,你刚刚对律哥做的事,是催眠吗?”
我点头:“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对我也做过?对,对浩子也做过,对那个来杀我们的人也做过,是吗?”
我低下头,默默地卷好手里的画像。
“你催眠我,是想知道什么?”他的声音明显在发抖,“还是,你命令我做什么?”
我抬起头,接触到他充满挣扎和痛苦的表qíng,心里有些微的刺痛感,但不足以影响什么,于是我说:“我命令你信任我,因为我需要你提供一个落脚点,当然我还需要你提供食物。你对我的好感都是我给你传达的指令,它并不真实,我想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不是,”他摇头,激烈地反驳,“我对你好,喜欢你,照顾你,把你当亲弟弟一样疼爱,这些怎么会是假的,假的能让我担心你得晚上睡不着?假的话,我能掏心掏肺想你好,怕你出事,饭桌上要有一个菜你多吃了两口我都高兴,这些怎么会是假的,啊?这些怎么可能是假的?”
“不是说你的qíng绪是假的,而是说它们的诱因不真实,”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那是缺乏语调的平静的声音,因为我不得不压抑心里越来越明显的刺痛感,“人的意愿是可以被修改的,我有这个能力,虽然我没怎么刻意去做这个工作……”
“原冰!”张家涵怒喝一声,“你什么也不懂!”
“我不需要懂表面的qíng绪,因为我掌握你的意识中更深沉的东西。如果这种qíng感是真实的,那你为什么会怕?”我声音平板地问,“你觉得我像个怪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反过来把你吃了,是吗?”
张家涵脸色发白,他看着我说不出话来,因为我指出的,可能是他也不愿意去承认的东西,那些掩盖在喜欢和照顾之下的丑陋的东西。
我深深凝视他的眼睛,我估量着里面那种恐惧的深度,然后我不得不转身进房间收拾我的背包。
我不愿意让张家涵怕我,但我能理解他的恐惧,我可不就是一个怪物,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被关着,说不定就是因为我从小是个怪物。
东西早已准备好,从上次在医院出来我就想走了,只是后来发生危险,我不能丢下张家涵而已。
但他也没丢下我,我看着我的房间,那张chuáng,在别人拿着枪冲进来之前,他下意识选择了把我藏起来。
我一直也不明白人为什么会下意识选择牺牲自己的行为,但在那一瞬间,我有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我想如果我没催眠过张家涵就好了。
这种想法对催眠师而言无意义,我皱了皱眉,晃晃脑袋命令自己摈弃。
我背着背包走出来,张家涵还站在那,脸色还是很难看,全身在传递一种剧烈挣扎的痛苦,我走过去,伸出手想帮他清除了记忆,但他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好像刺着我心脏的那根针变大了,狠狠地戳了一下,我疼得不得不微缩瞳孔。
那就这样吧,我不再做多余的事,于是我转身就走。
“等等,小冰,你等等……”他扑上来攥紧我的手,急切而焦灼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知怎么就退了一步,我不是想避开你,真的真的,我道歉好吗,我没有怕你,小冰,你别走,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啊,我只是有点没想通,你给我时间好不好,我只是个普通人,我要点时间接受家里有个不寻常的孩子……”
“对我来说,”我转头看他,轻声说,“没有语言,只有yù望,yù望分真实与不真实两种,你刚刚退后一步,是真实的。”
他急得眼睛里涌上水雾。
“那个,”我想了想该用的礼貌用语,“打扰了。”
“不是这样的……”
“再见。”我看着他的眼睛柔声说,“松手吧,张家涵,张哥。”
他愣愣地松了手,我冲他微微一笑,然后转身,打开门,离开这个地方。
走的时候,我还记得把门轻轻阖上。刘慧卿告诉过我,如果用力甩门,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如果表示对主人的尊重和对他招待的感谢,离去时要记得好好关门。
我想我学得挺快。
有些遗憾《大卫·科比菲尔》那本小说我还没看完,虽然那本书从头到尾充斥效率底下的人道主义jīng神,但我还是很喜欢看,那个故事适合在一间温暖安全的房间里看,当然手边有一杯冒着热气的饮料,还有熟悉的人在同个空间做其他事或说话的声音传来更好。
那不是我习惯的读书环境,我其实习惯缩在地下室唯一的高高的窗户下jīng神高度紧张地翻阅一本书,因为有时候那里会有阳光投she进来,在地上形成一个小小的光格子,光格子会随着时间而挪动,它挪到哪,我就跟着挪到哪。
我比较了这两种读书环境,然后得出结论,后一种更能让我飞速掌握知识。
我戴上帽子和耳机,打开列侬的唱片,他在唱我喜欢的一首歌:OurlifetogetherissoprecioustogetherWehavegrown,wehavegrownAlthoughourloveisstillspecialLet'stakeachanceandflyawaysomewherealone心脏刺痛的症状没有减弱反而增qiáng了,我在评估我生病的可能xing,于是预先吞了一颗药丸。没有水,我转身进了一家便利店,第一次掏出查理为我准备的这个时代的纸币,买了一支矿泉水。
收银台那站着一个其貌不扬的矮个姑娘,她起来睡眠不足,说话有气无力,眼神像浮游生物一般掠过我的脸,随即又漂移开。
等她找钱的时候,我发现柜台前有个铁架子,上面花花绿绿摆了许多大本彩印的书刊,我认真看了一会,发现都是关于各种名人的花边新闻,以满足普通人对名人隐私的窥yín癖yù,就在此时,我看见其中有一张少女的脸格外熟悉。
那个少女穿着粉色绸缎长裙,尽管脸上涂抹了许多没必要的颜色,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的轮廓和五官组合。
下面有一行字,大意是名媛举办慈善拍卖大方异彩之类,我没去理解所谓名媛是什么生物,它们为什么会发光,但我确凿无疑地知道,这个女孩是我要找的人,洪馨阳。
她果然长了一张能讨我喜欢的脸,但她的笑容不是那么好看,仿佛一层面具一般,轻轻松松就能揭下来。
我把那本书一块买了,将jīng神不振的姑娘找回来的钱币从大到小一张张仔细排列好,然后放回口袋,这个过程姑娘一直盯着我,像看外星生物一样。
我抬起头,看着她的脸说:“你累了,需要去休息。”
她愣愣地点头。
“下班吧。”我对她下了指令,“睡一觉就好了。”
睡一觉就好了,我转身走出便利店的时候,身后传来女孩拉闸关门的声音。我抬起头看天,今天是yīn天,云层很厚,太阳光无法穿透云层,整个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倦怠。
第31章
我决定去见那个名为洪馨阳的女子,我想尽快弄清楚她到底是不是我要找的人,然后完成我来到这个时空的使命。
我感觉我将这件事拖太久了,一件事拖得越久,它所具有的意义就越发令人怀疑。我想意义这种东西说到底是跟完成这件事的yù望迫切程度相关,如果yù望长时间不被满足,我毫不怀疑它会转化成焦躁,而我如果焦躁,则对事qíng进展有百害而无一利。
我坐在马路中央一块圈出来的绿糙地上,皱着眉毛啃一个名为红薯植物jīng块,这种东西买自路边,有个男人用铁桶改造的炉子烘烤它们,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淀粉烘烤的浓郁甜香。我的本意并不是吃它,只是观察这个炉子用什么燃料燃烧而已。可是周围的人一拥,我莫名其妙被推到那个炉子跟前,当对方问我“要几个”时,我的肚子传来响声,我想那是饥饿的信号,我于是掏钱买了一个。
咬下去又甜又软,并没有吃起来那么香,可用来填饱肚子是合适的。我啃完它后掏出手帕去自来水开关那弄湿了仔细擦手,然后我决定再去买一个。
可到了掏钱的时候我发现我的钱币不翼而飞。我很确定查理给我的一叠钱放在牛仔裤的后面裤带里,但是现在一摸却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了呢?我难道不小心掉了?我偏头微微闭上眼回想了一遍最后一次看到钱的qíng形,忽然明白过来,我的钱被人偷走了。
偷窃和抢劫,这是自人类建立城邦以来最常见的两种犯罪形式,在此之前我只在书里见过有关它的描述,有法学家坚持对这种行为必须严惩,法国十八世纪也曾发生过因偷窃而处以绞刑的案例,但我不知道发生这种事,对被偷窃的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我的全部货币都不见了,三千九百八十二块,我只用了两次,一是在便利店,二是在烤红薯的摊子前。
“喂,你要不要啊?”那个小贩不耐烦地提醒我。
“没钱了。”我说。
“妈的没钱买什么啊,一边去一边去,别挡着我做生意啊。”他不耐烦地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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