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合欢在陆夫人怀里叹气,尾音夸张,“太太真是越发严苛了,叫我腻一时也不行。想我也是将嫁的人了,还能有几时在太太怀里撒这种娇?太太烦我,总拿规矩说事,往后我可都在你面前儿端着样子,叫你舒心,再不混说瞎闹的。”
这厢轮到陆夫人叹气了,一想到自己闺女要嫁到别家,无依无靠,凡事都得自己替自己张罗。酸甜苦辣,没个撑头挡事儿的人,日子总归过起来不如在家里。她也想多宠溺合欢,但为着到婆家不至日日以泪洗面叫亲娘,也只能严苛了。她把合欢往怀里使劲揽了揽,一口气叹得暮色也重了起来。
用过晚膳,天空中翻起了浓灰的雾色,不见星辰。原极为宽敞的院子,此时也显得bī厌起来。时节已入了夏,傍晚间原还有凉意,这一日却沉闷得不见一丝风星儿。合欢凭栏而立,脸上容色与这天气大有一拼。心里想着那丈把长的嫁妆单子,到底不得意,起身往院外去了。
也就是消消食的心思,却还是不自主去了羽商阁的方向。大半多月没过来,羽商阁仍是老样子,三株红梅,一院子的空落。这院子早该有个女主人的,想来有人费心思拾掇,也不会这么单调。可她三叔是怪人,与那靖王一个作子。二十多的年纪,硬是生拖着不娶妻,她若是祖母太夫人,也得眼不见为净躲江南自在去。
合欢来羽商阁,院里的丫鬟只管给她开门,随她出入,从不多生言语,这是陆瑞生吩咐下来的。合欢从来也都是进去后直奔乐房,并不问陆瑞生在或不在。在就一处研词做曲把玩乐器,不在单她一个,也乐得自在。
推门进了乐房,里面点着一盏灯,曳着昏huáng的光色,酝成一圈。合欢也未仔细去瞧,在乐房里她与陆瑞生不分长幼尊卑,也从不行礼。她今儿心qíng算是不大好的,一来紧着上了日程的嫁娶之事避不过不听,二来成日天地学习那些个琐碎的事,实在劳心劳力。她再是聪慧机敏的,也难有不疲累的时候。
她趋身去抱了箜篌,往窗下罗汉榻上一歪,弹了曲《湘妃竹》。曲子清静素雅,叫人听了心境开阔。只曲子弹到一半,外头忽雨点骤落,噼啪下起雨来了。合欢停弦转头,依着xing子,搁下箜篌往窗上一趴,推开窗子看雨去了。廊庑下雨点飘进来,湿了半截青砖,闷沉的空气也慡意了起来。
“心qíng不好?”
合欢正看得出神,心思流转,也松快了些,却被这突来的一声吓了一跳。她不是不知这屋里有人的,只没在意多瞧,原以为是她三叔,原来却不是。她起窗回身,但见毛玻璃屏风后坐着那道熟悉的身影。今番他又换了衣衫,瞧着是玄色的,暗沉沉地印在玻璃上。
“你又在这里,我三叔呢?”合欢坐好身子,理顺红梅印花短衫和托底兰叶撒边儿的石榴裙。
齐肃道:“我来时便不在,想是外头有事。你又怎么,瞧着怏怏不快的样子,可是有什么烦忧的事qíng?不妨说来听听。”
合欢盯着玻璃上的人影儿,这样你我真容不清的距离,倒能生出些安全感来。说来她对他又有好感,心里并不戒备,因说:“没别的事,都怨那靖王。我才多大,却因为他要经历嫁人的事qíng。母亲为我繁忙,我亦是被bī着日日不得闲。学规矩念功课,还要jīng绣活,我怎能应付这十八般武艺?今番看了嫁妆单子,眼睛也疼,真不知母亲为我拟了多少时候。”
齐肃不太懂这些个,倒是给自己挖了个坑。家长里短的事qíng他如何给方儿?但说:“你就这般厌靖王?”
“嗯。”合欢仍是坦dàng点头,“若不是他,我也能无忧长大。婆家和娘家怎能相同,到了王府,我是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孤零零的多可怜。况我又小,谁知他那些侧妃庶妃的不会欺负我?她们也都是大户人家里嫁出去的,不该是善茬儿。若是联起手来,我尚且不知自己能否招架。受了委屈,也不敢回来告诉母亲。便是告诉了,除了徒增她担忧,并帮不上什么忙。”
窗外雨点密落,噼啪敲在石台上。齐肃隔着屏风也能感受到雨意滂沱下这个小丫头的烦思,掺在雨里,密密愁愁的。时常听陆瑞生说起她,都是古灵jīng怪的小人儿。此前他见过她总有三回,回回也都是洒脱快意的,娇俏欢快得永远没有烦忧的样子。不时还小露自满,十分可爱。而这一回,忧也是真忧了。
齐肃没接上话,合欢又自顾叹气,叹完抱起箜篌,“罢了罢了,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们男人家,哪里懂深宅里这些个。靖王那般杀伐果断的人,更是不懂。他要是懂,也不该早早把我娶回家,合该放着我在娘家长大。行了笄礼,嫁给他岂不是刚刚好?又或着,他找旁人,非娶我算什么?问你,你要听什么,我弹与你听。”
“就弹刚才你断掉的吧。”齐肃出声,敛了神色。雨声和箜篌的轻脆弦声儿,都在耳畔dàng动,他把合欢今番说的话,都在心头上认真想了一遍。
一曲罢,他忽铿锵开口道:“丫头莫忧,靖王既要娶你,自然会护你。你若不想早嫁,早担妇人之责,我可帮你。”
窗外风起,扫了几点雨星子在合欢侧脸上,凉意嗖嗖蔓延到脖颈。她侧头看向屏风,满目期许,声音清脆,“你能帮我?”
☆、第21章玉蝶振翅
齐肃jiāo指转动白玉扳指,从袖子摸出那支双蝶水碧玉簪,只在袖下隐隐露出玉蝶振翅的一角儿。头一回在陆瑞生这乐房再遇这小丫头时,他便想把这玉簪还予她。凸碧亭那一遇,有损她女儿家声誉,他倒有十足的君子由头道明为何要娶她,虽主因并不是如此。既然王府总要有那么个填正房的,是谁又有什么差别。娶了她这样一个毛头小儿,反倒省了他许多事,无需费神应付。说起来确实是没思虑过这丫头的感受,牺牲她一辈子的光年也当是自然,自觉没什么要紧,不过一个女人耳。
但这会儿,怎生不忍了?
那时他没把玉簪还予这丫头,只因陆瑞生当着面儿把他歪曲了一通,没拿得出手,索xing便瞒下了。陆瑞生是知道他心思的,把他抹黑涂暗,为的是断掉合欢这丫头的期许心理。诚如陆瑞生想的那般,他确实不是个值得寻常女子终生托付的人,厌他比喜他,会更少失落悲伤吧。
齐肃失笑,略摇头,心道,这雨声阵阵,倒是勾得他也深沉了,还念起了旁人的失落悲伤。他这一生,杀伐果断,戎马疆界,哪里对旁人的隐忍悲愁命运动容过。现不过一个七岁的小丫头,不值他多费心神才是。虽这么思想,却还是出了声儿说:“但且一试,成与不成,总算是为姑娘尽了份心。”
心里又想着,她若真不愿意嫁,毁了婚约也不是没有适宜的法子。若有那时,那他便将这水碧玉簪折了,不提凸碧亭之事,叫她过她该过的富贵快意生活。这样一个姑娘,娇宠惯养大的,等到豆蔻之年,是该有个人jīng心呵护着,过灌在蜜糖里一样儿的生活。
合欢不知屏风后的人思虑沉沉,听他许她一试,心里却莫名踏实。她搁开手里箜篌,转身把推窗拉回,但关一半,“成与不成,我都等你消息。你定个日子,还在这羽商阁告知我,好不好?”
“五日后,我还在这里等姑娘。”齐肃把玉簪往袖里收了,大抵是不到花明柳暗的时候不会再拿出来了。
合欢笑起来,声音夹杂在雨点儿里,欢悦地跳过屏风落在他耳朵里,“这下我高兴了,再给你弹一曲儿,当做感谢。你果真是我知己,再没jiāo错人的。往后你来三叔院里,给我个信儿,我都来陪你说话,给你弹琴,可好?”
齐肃面上浮笑,“好。”
听着合欢把一曲弹毕,外头雨点已经小了,听不到什么声响。但听有人敲院子门,再细听的,是丫鬟到这里来寻主子。齐肃遮在屏风后不动,与合欢辞过,“趁雨小,快回去吧。湿了鞋袜不好受,别再雨大湿了衣衫,作病了麻烦。”
没等四儿到乐房门上,合欢先脆声与他辞过,自己到门边儿去开门。正巧是碰上了四儿,她敲门的手悬在半空,看到自家姑娘,忙道:“姑娘快回去吧,趁雨小奴才来接您。再大起来,不好动身,怕淋病了。”
合欢接了她手里带来的棕油纸竹枝伞,到廊庑下撑开,“走吧。”
“诶。”四儿自撑了伞,跟将上去,走入雨中。雨点打在伞面上,伞柄也颤颤的。走到夹道尽头,合欢仍是驻步回头望了一眼。尽头的灯笼亮在雨里,氤氲发huáng,却照得雨丝儿根根可见。
“姑娘看什么?”四儿好奇顺着回头。
合欢转身又走,脚下水意渗入鞋袜里,不觉湿洼难受,反倒觉得十分好玩儿。她抿唇微笑,最是好看的模样儿,悠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四儿一边儿打伞一边儿掰着手指头,“再过六七年,正是嫁人的年纪,也就长大了。不过姑娘这会儿已经是要嫁人的,长大不长大,也就没什么两样儿了。”
心qíng美美的偏她又提嫁人的事儿,合欢把眸子瞪向她,“嫌上回的罚不够重么?”
四儿抬手把嘴一捂——苍天,她又说错什么了?
齐肃应她五天,合欢便满怀期许地等了五天,连上课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的,常侧目窗外看鸟雀,被文先生敲了头,只是捂头不好意思地笑。再说那绣活,做得就更是糟糕起来。刘妈妈看了也眼睛疼,一脸生无可恋,“姑娘,要不您还去太太那儿求一求,女工活计还是算了吧,啊?”
合欢撑着白缎方巾,仔细看上头的绣样儿,心道绣成这样还辣眼睛?因抬起头,目光定定,“我觉得挺好的呀。”再学些功夫,她就能做个荷包了。
陆青瑶不知什么时候到的,伸手拿了她的绣品来看,噗一下笑出声,“这是七妹妹绣的?”
“怎么样?”合欢歪头看她。
她伸出手指,在绣线上轻擦了两下,最后落在蝴蝶身上,“这个……绣得极好,与蝙蝠是一个模样儿。”
合欢脸一黑,把白锻扯了回去。
陆青瑶笑,从她旁边坐了,“别难为妈妈们了,我来教你吧。难为你现在上心,花这么多时间学这些个。今儿先生还问我,你怎么没去上学。我说你是换了心思,专研起女工来了。先生还说,你是极聪敏的,这点女孩子都会的东西,怎么也难不住。却不知,真难住了。”
合欢抬目看她,露出半截的白眼儿,“你再打趣我,我与你生分!”
52书库推荐浏览: 晏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