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的丫鬟有些为难。
这羽商阁不止惯常没主子登门,私下来玩的丫鬟都少。生怕碰坏了院子任一物件儿,惹得那三老爷轻轻一弹袖子说:“哪根手指头碰的,剁了吧。”没有狠厉,只有掉冰渣的冷气,瘆人骨头的。倘或是这七姑娘碰坏了东西,又何如?领头的不敢担这风险,套话推辞一番,“姑娘还是回罢。”
合欢拉了下帽子,露出整张的脸出来。那后头看热闹的,眸光一换,都抿了唇细盯着合欢的脸——这是张女人也爱的脸呢!
合欢不爱qiáng人所难,但也不想就这么回去了。正想措辞间,听得一声娇笑,转头眼里就落了个披着翠色斗篷的姑娘。那脸盘眉眼,不是她六姐姐陆青瑶又是什么人?
笑声之后,便是一段捻酸的话,训斥那领头的没眼力见,“竟把家里的七姑娘挡在外头,叫太太知道了,有你受的!若是懂事的,这会儿也该放七姑娘进去了。”
“她怎么来了?”合欢自顾嘀咕,倒是爱往门上送。
墨七小着声儿,“许是听说姑娘往这头来,特特过来看姑娘笑话的。三老爷虽说住在府上,但毕竟是三房,与咱们大房的,隔了条夹道那就是隔层山。出了事故,太太也不好言声儿。姑娘回去吧,奴才陪您往园子里逛去,也可解闷儿。”
“回去岂不真让她看了笑话?”合欢不依。
墨七为难,那边儿三房里的领头丫鬟更是为难。起先只有七姑娘一人的时候,还可放进去。这会儿六姑娘来了,怎么也是不能开门的了。这六姑娘虽说是庶出,却不知哪里养出来的一身傲气,没有那傲骨架子托,虚得要命。合该收敛些,才和适宜,她却不知。庶出的,你没事张扬个什么劲儿?
几下僵持住,好在陆瑞生适时赶了回来,让领头的丫鬟松了口气。
这是合欢第一次见这个一直活在传说中的三叔,灰锦直裾外套月白色大氅,身材高大、眉目疏朗。确如墨七嘴里说的一那样儿,浑身掉冰渣子的冰雕一般,顿时让人走进不染纤尘的仙侠男主画风里去了。他才年过二十,二十有二的年纪,正是丰神俊朗的时候。
听得朝他行礼请安者是七姑娘,陆瑞生脸上才有些松动的神色,冲她招了下手道:“进来吧。”
合欢一笑,跟了他身后就进院子,得了蜜一般。晾在外头的陆青瑶,话到嘴边儿也没问出一句“我呢”,跺了几下脚只好往回去。走到夹道中,忽又问了身旁丫鬟一句:“怎么不死呢?”
“许是……时候未到?”丫鬟虚着声儿说完,在后面抬手轻拍自己的脸几下,可不敢让家里人知道她们咒七姑娘死来着。
陆合欢本不该来,也不该活着,抢了她的一切。陆青瑶心里一直有这个执念,总觉得自己多虔诚地希冀一点,陆合欢死得就更快些。殊不知,这错了男女的种,已是发芽茁壮了,哪里有好端端就死的道理。她又想,如若她不死,自己施些手段送她一程,也算是应了天意。陆合欢生来身子弱,能养大是个意外。这要是死了,也实属正常。余下,她又琢磨起怎么叫她死的法子来了。
羽商阁布置简单,院子里稍显空落,只在院角植了几株梅花,这会儿正是开花的季节,枝稍间密密点着红艳的花朵。合欢只多看了两眼,便进屋摘了斗篷,让墨七给挂起来。陆瑞生也把大氅脱了,只留里面直裾。正房里笼着熏炉,暖和得紧,只合欢心不在这儿。她想去乐房看看,问陆瑞生,“我能去么?”
“倘或再弹拨两下?”陆瑞生朝他看了一眼,“你被幽了那么多年,刚得了自由就来我这处,我才放你进来。怎么不识好歹,得寸还要进尺。”
“我才多大,为何要识好歹?我娘常教我,要什么说便是了。三叔能给我一寸,定能再给一尺。我娘要是知道三叔苛待我,要来找你理论了。”合欢声声“无邪”道。
陆瑞生略无话可说地看着她,“走吧。”
羽商阁的厢房够大,足有三间。梁柱之间并未用隔断,整通的一大间房。房里到处摆挂乐器,许多都是合欢识也不识的。几处桌案之上放着词谱,勾勾画画,应是陆瑞生自个儿写的。想来他不仅通音律,善丝竹,还填词作曲呢!
合欢转看一遭,没敢伸手去碰任一琴器。到了箜篌前,细瞧了瞧那曲木上的雕花刻纹,顶部镶着一只振翅yù飞的彩凤,便看住了。陆瑞生从她进屋就在看她,那眸子里的光骗不了人。她不是来看热闹的,当真喜欢才有那样儿的神色。这会儿瞧她盯着箜篌看,便道了句:“试试吧。”
合欢对箜篌不熟,前世接触了一点,也只学了一首曲子《夕阳箫鼓》,这是最出名的了。但这满屋子的乐器中,却是箜篌最美。得了陆瑞生的准,合欢心头掺蜜,再按捺不住。她抱着箜篌往窗下小塌上倾身坐了,颔首拨动琴弦。指甲上的蔻丹点在白莹莹的手指上,在琴弦上跳成花朵一般。窗外又有暖阳打进来,烘出了一张谪仙图景。
陆瑞生矮身坐去了案边椅上,等她弹完一曲,问她:“跟谁学的?”
“弹得好么?”合欢收手扶住琴椽,嫩生生地一笑。
低头抬头间的刹那芳华,陆瑞生在这七岁的侄女儿身上领教了。原以为只不过是家养的雀儿,便是镶着金丝儿的也不过尔尔。今儿一见,多生惊喜,也从心底把她认了,“你以后往我院里来,不给你设禁。”
“那就是弹得好了?”合欢从小塌上起来,“我就知道我弹得好,你定会喜欢的。今儿要是不让我进这屋子,伸手抚几下琴弦,便是你的损失了。”
原是自傲娇蛮,陆瑞生却在心中失笑,面上冷冷无异色,“技艺还需jīng进,切不可自满而溢。”
“听三叔教诲。”
☆、第4章闺中探话
合欢在羽商阁呆了小半日,等房里四儿送了新笼的手炉和油纸青伞来,才知外头变天儿下雪了。她扒在窗下往外看,院里飘着茸白的雪花儿,落在梅花枝头,攒得红白分明。
墨七拿手炉和青纸油伞从一旁站着,“四儿说太太房里的晚膳已摆好了,叫姑娘回去用膳。天儿也晚了,下了雪又冷,走晚了没得冻坏了身子,姑娘素来最是怕寒的。四儿还在外头等着,不若姑娘咱就回罢。”
合欢下了窗下小炕,轻拂了一下袖子,去辞过陆瑞生,转脸让墨七给她披上斗篷,“偏你们来催,我哪里就那么娇贵了?是怕冷,但也不是就受不了。你们若不来,今晚三叔便留我用膳了。羽商阁的东西,你们谁来尝过?”
陆瑞生常年脸不生笑意,唯有词曲入心之际,唇间才会浮上暖色。今一日,却总要在心里失笑。面上又不显,生憋得辛苦。等合欢穿好了斗篷,戴帽子捧了手炉,他才说:“早一日晚一日的无妨,下回来留你便是。”
“下回可得三叔登门请我,我才来呢。”合欢甜腻一笑,逗着趣儿。
陆瑞生倒吃她这套,送她出乐房,又送出院去。到了院外,四儿等在雪里正瑟瑟抖。肩发上沾了雪意,生出画感来,也嫩生生的好看。她见合欢出来,才迎上来,先与陆瑞生行礼,再去扶了合欢,“主子怎么跑这里来了,叫奴才好找。”
合欢嗔她傻黑四儿,“岂有在主家面前说这样儿话的?”
四儿咬唇跺脚,“姑娘再叫黑四儿,我也恼了!姑娘仔细瞧我,哪有一点儿黑样!”
“黑四儿就是黑?你真个白费了我的苦心,给你取这么好的名儿。”合欢一本正经,实则这名字取得一点儿也不一本正经。
陆瑞生听过各路名号,chūn风化雨诗qíng画意,但今儿听得“墨七”“黑四”却是极为少见。他从旁看着三个矮豆丁说话,不免cha一句:“都是合欢自个儿取的名字?实为奇特,出处哪里?”
“要什么出处呢?”合欢看向陆瑞生,“要的就是奇特,带些数字也文艺不是?墨七我想了一阵,自觉甚好。用了‘七’,那我得再凑个‘四’儿,都是旁人惯常好用的。那叫什么‘四’儿呢?‘墨’去‘土’,不正是‘黑’么?我苦心煞费,四儿还不喜欢,唉……可叹……”
四儿一脸黑线……
陆瑞生抬手遮唇,终是没忍住喷笑了一声,眉眼里光彩盛盛。“墨七”“黑四”,后者搁谁身上也受用不了。笑罢收颜,心中暗道,陆府有佳人娇女,今日一见,大开眼界,再也不能忘了。需得时时登门请过来,谈琴说话,博人生几场可乐。
念着合欢怕冷,陆瑞生未让她在风雪中久站。那么娇小金贵的人儿,chuī将病了,确实着人疼心疼肺。怪道自己那嫂子当成心肝儿似的宠,原也不是没有原因。今番见了,才知其中妙处。若是她的闺女,那自也是舌尖上含着怕化了。
瞧着她背影走远,入了夹道,陆瑞生才入了院子。进屋之际又折了下身,与院里丫鬟婆子吩咐:“但凡七姑娘房里的人登门,再不必拦着。”
晚膳用了豆沙馅儿提褶包子、燕窝肥jī丝、红白鸭子南鲜热锅并几样儿小菜,都是厨房里寻常爱做的吃食。味道可口,合欢吃得就多。若是吃腻味了,陆夫人会吩咐管家再出去寻换个厨子来。都是京城各大酒楼的名厨,一个厨子一个口味,无一不能伺候好你的胃。
晚膳后陆夫人便不再让合欢出暖阁,只让她在屋里走动。出去了小半日,她也懒怠再动,便掀了本书趴在熏笼上看书。才是梳洗过的,一头黑亮长发披落下来,顺着丝薄寝衣曳地,慵懒诱人。
合欢屋里的书都是陆老爷从自个儿书房里拿来的,四书五经之类。此外,还有些从外头弄来的话本子。话本子都是陆老爷亲自筛看过的,能入女孩儿家的眼,他才让送进了陆夫人暖阁。不能入的,一概让下人拿了烧去,尸骨不留。
合欢看书最是痴神,从旁来人有时也不知。或有人从后面蒙住了她的眼,她随即道一句:“傻黑四儿。”
傻黑四儿头上黑线不减,这回可不是她,从后蒙了她的眼的另有其人。合欢从那“你再猜”的声音里就知道了,是她六姐姐陆青瑶。
眼睛得了明亮,她从熏笼上爬起来,“六姐姐怎么来了?”
“听说你今儿刚得了太太准,往后再不必屋内藏着了,我自然要来看看你。”陆青瑶随手拾起合欢才刚手里落下的书,翻看了两眼,见是鲁智深大闹五台山的话本子,便合起来放回了熏笼上。她不知道陆合欢还在闺房里看书,但看是这么肤浅的东西,不过在心里暗嗤一回,并不当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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