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引她一起到罗汉塌上相坐,看了她两眼。原本是不想开罪她的,顺顺当当收为己用,但这陆青瑶好像是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那便反着道儿来好了。所以要开罪她,让她使些手段出来。重生一世的人,深宅大院里看大的,就算再是娇贵之躯,心气比天高,心计手段也定是有的。不过使起来,大概是笨拙些。抓了她的把柄,换她的话,也就容易多了。因而合欢脸上浮笑,偏是“不懂事”地哪壶不开提哪壶,“今儿去三叔那里,六姐姐怎么没进去?我到屋里时,才发现你不在,如何到门口又折回去了呢?”
陆青瑶脸上一阵青白jiāo接,眼睛里浮出些气恼。她倒真没多深沉的心计,藏掖的功夫更是不会。显是上辈子庶女的出身,嫡女的待遇,把她喂膨胀了。膨胀的人不能戳,一戳就炸,跟那气球是一个道理。
“三叔是个怪人,我去他院里做什么?你傻你愿意去,难道不是碰了一鼻子的灰回来?甭说你,老太太就是被他气死的!”
合欢抓着了陆青瑶话里的漏dòng,但不挑破,只是顺话问:“三叔怎么气死老太太的呢?”
陆青瑶一时也没回神,不过唠家常一般。妇人间最爱说闲话,嘴没把门儿的,把话说完了总还要jiāo代听话的人一句“别告诉别人”。陆青瑶把手叠放在小腹上,坐得笔挺,说:“老太太为他张罗了许多亲事,他一个不从。怎么着,竟与咱们大房,老爷的姨娘混睡,被捉住了。老太太要打死那姨娘,他还要替她去死,可笑不可笑?老太太被她气得呀,一病不起……”
出口的话收不回,陆青瑶转眸子看合欢。合欢一脸懵懂,纯良无害。知她是醒神了,自己也不再装傻,定着睛子字字透着从容的清淡冷气,“这是六姐姐编的故事?叫老爷听见了,难保不揭你的皮,老太太多早晚就死了?她不是,正在江南二叔家里,享清福呢么?”
陆青瑶脊背发麻伴着一阵冷气,掖在小腹上的手搓了一阵。她说错话了,瞧着陆合欢的神色,嘴里虽说着质疑的话,那眸子里装的分明不是小孩家的疑惑。
“你们都出去吧,我与六姐姐单坐着说话儿。”没等陆青瑶有所反应,合欢先打发了自己房里的下人。陆青瑶带来的,一并都撵出去,只留下姐妹二人。一番成人做派,让陆青瑶脊背的寒气更重了。她扯嘴角笑了笑,抬手擦额,有些讪讪,“瞧我这嘴,偏爱胡说。妹妹你当没听见,不要告诉别人,成么?”
“姐姐还有什么好故事,讲与我听,我就不告诉别人。”合欢声音清脆,如溪水叮咚而过,却句句撞在陆青瑶心头上,“听说姐姐打小就早慧,三岁成诗四岁成赋,说话儿也比别人早。我还听说,你说我是个异数,原不该来的。”
“都是胡说的。”陆青瑶又抬手擦额,“那时小来,不懂事,偏好胡说。”
“你不说实话,我这会儿就出去告诉太太去,让她评判。她若评判不了,就叫老爷评判。老太太现今好好的,三叔也身家清白,你说老太太被三叔气死,到底是什么道理?”
陆青瑶一把拖住她,捏得她手腕生疼,急急道:“好妹妹,你坐下,我与你说便是了。”
合欢并不坐下,威吓的法子刚见成效,不能就此收了。她站在脚踏上,听得陆青瑶说:“妹妹确实是个异数,太太这胎原是男孩儿。”才慢慢往塌上又坐了。
她揪了身前一缕头发,摆弄着玩儿,只是听着陆青瑶讲。一番说下来,却再没波折之处。家里哥哥们娶妻生子,又是谁谁家的姑娘,高门贵女,端庄贤惠。她前生又是过着什么样呼风唤雨的日子,别家庶出的小姐都羡慕红了眼珠子。对比此生,怎就一声感慨能了结了?
合欢听得困怠,摆摆手叫停,“六姐姐说得越发悬了,我一个字儿也不敢信。你若不喜欢我,但凡找点像样的理由来。”
“你不告诉别人罢?”陆青瑶小心问她。
合欢笑笑,心道真是个傻的,“我告诉谁去?说了人当我是疯子呢,我不做那下脸儿的事儿。姐姐两周岁那回说我的话,是不是就被太太当成了疯子?”
陆青瑶有些咬牙切齿了,脊背也是白发凉了一回。
合欢乏了要睡,起身送陆青瑶的客。下了脚踏,陆青瑶才想起今儿要说什么来了,回身问合欢:“七妹妹长这么大也没出过门,再过两月就是外祖母大寿,妹妹去不去?”
☆、第5章羽商红梅
陆青瑶口中正经说出来的外祖母,自然不是她亲娘那边儿的,而是忠王府的老太妃。老太妃过了这岁刚好五十整,王府里必然是要做寿的。合欢还很小的时候在家里见过她几回,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眼角揪着浅浅的鱼尾纹。她爱搂着合欢“宝贝儿”、“心肝儿”地叫,叫得她心头打颤,与现今身在江南的祖母太夫人不同。
“外祖母做寿,岂有不去的道理?”
合欢下了脚踏,往chuáng边儿去。她又不知陆青瑶卖的什么乖,问她这个做什么。即便陆青瑶不问,今年不比往年她被陆夫人生看着,老太妃的寿宴,她自也是去的。
得了话,陆青瑶不再坠着不走,下了脚踏可人姐姐般地嘱咐合欢睡觉掖好被子,免得受了寒气,“这冬日里,病将起来就不是一日两日的事qíng。”
合欢点头应了,心觉好笑,下晌见跑去羽商阁特特看她笑话的,好似不是她一样。也不知下晌谁又给她灌了汤,半洗了脑。又或者,她在打算什么如意算盘呢。
踢了脚上的鞋,递脚到chuáng上,刚刚拉了被子歪下,合欢想起今日在羽商阁没折几枝红梅回来,又坐起身来。墨七来给她放帐帘儿,她捏了墨七云纹滚边儿褂子角道:“今儿走得急,明儿叫四儿往羽商阁折几枝梅花回来罢,给太太赏赏。”
“府中上下,就羽商阁梅花开得最好,统共也就植了三株。姑娘要花,怕是难为四儿了。”墨七用手拢着半张帘门,粉色的莲花纹皱合在手心儿里,“姑娘实在想要,我去一趟……”
“左右也就是撵着不让进门,我有什么不能去的?”四儿端了个炭盆进屋,盆里银碳烧得亮红,往合欢chuáng前摆了,问合欢冷不冷。
“不冷。”合欢摇头,松开墨七的衣角儿,把手掖进被子里,“那明儿你就去瞧瞧,不给就罢了,也没什么要紧的。”
四儿应下,“姑娘睡吧,有事言声儿。”
府上尊贵如陆夫人,也没生出过肖想羽商阁东西的心思。见四儿捧了几枝红梅回来,往那元霁蓝釉白孔雀纹梅瓶cha的时候,咦声问了句:“哪里折来的?”
四儿比合欢大了一岁,向来也不是个沉稳的,跟陆夫人请了安,又转身去cha梅花,咧咧道:“三老爷院里折的,瞧着比府上哪处梅花开得都好。我原打算去碰一鼻子灰来的,谁知竟放我进去了呢!三老爷什么样儿的人,我愣是深喘了五口气儿才敢进去呢!”
陆夫人往炕上坐了,抬手搭着炕几,“难为你敢去,这梅花确实开得好。又是欢儿的主意,哄我开心呢?”
“可不是么?”四儿说起话来就没个闲,手里的梅花还没捯饬出心水的层次,又抽拣一阵,“姑娘的xing子,招人疼。才昨儿个刚去了三老爷处,就把三老爷收买了。嘿嘿……昨儿个我还看到三老爷笑了,比……比西边儿出的太阳还难得。”
陆夫人笑笑,不搭她这话茬儿。她慢条斯理地把手上玳瑁嵌珠宝花卉拿下来,轻搁到炕几上,问四儿:“欢儿不在屋里,又往哪里去了?”
四儿终于摆弄好了梅花,心里满意,转了身正对着陆夫人,双手jiāo叠掖在身前,“六姑娘房里的玉壶来请,说是六姑娘那有许多好玩儿的东西,让咱们姑娘过去玩。”
“旁的不打紧,你们仔细她的身子。照看得好,回头得些赏赐,那都是qíng理之中的事儿。”陆夫人按着指腹,护甲戴得时间长,卡得ròu硬。
陆夫人溺宠合欢,顶关心的就是她的身子。这两日放她出来,见没出错处,心中也算放心。原还怕她闷得孤僻,与家中老小挨不到一块儿去,这会儿瞧着也是多想。就三两下吃住了陆瑞生这事,没哪个能比得上。一家上下,拔不出这个尖儿来。
陆夫人jiāo代四儿一阵,叫她把刘奶娘喊来。刘奶娘揉了揉冻得有些硬的耳朵进屋,给陆夫人请安,问她有什么示下。陆夫人赏她一盅茶吃,让她在下首圈椅上坐下,说:“再过些日子就是老太妃的五十寿辰,七丫头从没往王府去过,太妃也念得紧。今年避不过,怎么也得带着去给太妃贺寿。七丫头是在我手下骄纵大的,一次门也没出过。王府是个讲究的地方,该有的礼数少不得。太妃不见外,旁人也要说嘴。你与房中嬷嬷们看看,别到那一日落人话柄子,回去调笑。”
刘奶娘明白陆夫人的意思,领了示下,又听陆夫人说:“七丫头一人住着不得活劲,需个伴儿,你觉得呢?”
“太太的意思是……”刘奶娘原领了命就想辞了,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来,把手掖了掖,又安稳坐着了。
“总是一个人,难免不憋出毛病来。六丫头与她同岁,小的时候鬼叨,说些胡话。大了这两年,倒是越发沉稳了。再者她也七岁了,总与自己兄弟一院里住着,也不上脸面儿。不如接过来,当与七丫头成个伴儿。”
“这与六姑娘来说是千好万好,但不知七姑娘乐意不乐意,就怕……”刘奶娘往前倾了倾身子。
“就怕什么?”
刘奶娘笑笑,把身子缩了回来。她把这哑谜掖了,笑着脸儿道:“也不怕什么,回头我在姑娘面前趟问趟问。好与不好,我告诉太太,全凭太太决定。若您直问了姑娘,怕她不爱驳您的面子,什么都应下。回头心里再堵糟,嘴上又不说,就不好了。”
站在合欢立场上说的话,甭管多直白,陆夫人向来也没有微词。刘奶娘领了命退下去,自找了房中其他嬷嬷来商量教合欢规矩的事儿。
陆青瑶住的院子小,在府里西南的角落上。屋檐乌瓦缺了三两个牙口儿,一直yù叫工匠来补都没去陆夫人那请准,就拖了下来。陆青瑶也不是一人住着院子,同住的还有她一母同胞的哥哥,陆家五爷,并亲母姨娘周氏。
合欢头一次来陆青瑶住的这小院里,除了看到缺牙口儿的青瓦,还有就是月dòng窗下周氏素衣裹身地在那糊鞋底。一层层粘合起来的棉布是袄子上拆下来的,袄子里的棉花想是掏空了做冬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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