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虽然走远了,却还能依旧带给他们欢乐,就如同她还在时一样。
宋子敬觉得自己今天的感怀都快赶上往常一年里的感怀了,难道真是岁月不饶人?
“还是你沏的茶香啊。”他放下茶杯,吩咐幼青,“把我的笛子拿来吧。”
那是一支普普通通的青竹笛,市价不过几钱银子,上面系着的银丝红穗如意玉坠都比笛子本身值钱百倍。自他入朝为官后就没动过这笛子,这些年想必技巧生疏了。不过这江面之上谁又认识谁,chuīchuī当消遣吧。
有人说过,他的笛声,是天下最动听的乐音呢。
宋子敬笑,看在幼青眼里,似有几分苦涩凄凉。
先生不开心,她知道。可是为了谁,她却不清楚。
她所能做的,就是在先生疲倦的时候,给他沏一杯醇香的茶,放在他的案头。看着先生的微笑,便觉得前所未有的满足,先生最喜欢她沏的茶,府里,也只喝她沏的茶。
“想什么呢?”宋子敬拿笛子敲了敲幼青的头。
幼青红了脸,“先生chuī完了?”
“身边人的都不听。我现在有这么差吗?”宋子敬一本正经地思索。
幼青的脸更红了,“不是的,先生的笛子……”
“笛声妙,姑娘俏,大叔还有啥不满意的?”
突来的声音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宋子敬。他这些年忙起来稍微有些疏忽练功,可是也绝对不该发生人已近在眼前竟然还没发觉的事件。他轻轻拧眉,单凤眼里刹时迸she刺骨寒意,旁白你的幼青立刻打了一个冷战。
声音是从船下水里传来的,幽暗的水面露着一个黑糊糊的小脑袋,湿漉漉地折she着对岸的灯火。一双大眼睛在黑暗之中散发着诡异的光芒。
幼青可真给吓住了。她打小就听老人说过水鬼的故事,说是淹死的人半夜上船拉活人下水替命什么的。她虽然不敢相信那么巧就有鬼,可这个古怪的东西趴在船沿边,口气稚嫩,声音尖细,足够让人毛骨悚然的。
宋子敬只慌了一瞬,随后他就听到了江上另一艘船上传来的叫骂声。
幼青听不到,他却能听得很清楚。
“你们几个去那边找!你们跟我来!”
“爷,那是官船……”
“妈的老子,让你去你就去!”
宋子敬低声道:“幼青,你进去。”
幼青镇定下来,转身回了船舱,不忘拉了一下门边的绳索,很快就听到脚步声奔至船头。那是先前遣散的暗卫。
宋子敬已负手而立。空气里有淡淡的血腥,她知道是那个船沿上的小东西散发出来的。
那个小孩子倒是没有一点逃命的自觉,扬着清脆的嗓音继续漫天胡扯道:“大叔好风度,京城里来的?贵姓?可有娶亲?刚才那位漂亮姐姐是谁?哎呀呀,京城就是好,花花糙糙都是宝。”
宋子敬睨他一眼,“你是想就此做水鬼了?”
“啊,不是不是!”小家伙立刻大叫,“大叔行行好,拉我上来好不好?水里冷啊。你不想拉,叫那位漂亮姐姐拉也行!”
宋子敬觉得额上青筋在跳。一个暗卫凑过来。
“大人,要不要……”
宋子敬抿紧唇,识相的下属立刻缩了回去。
那个死小孩还在叫:“大叔,您行善积德吧。我家祖宗世代保佑您老红禄安康。”
宋子敬没忍住,蹦出几个字,“早都已经有了!”
小孩愣了一下,又立刻说:“那就保佑你夫妻没满早生贵子。”
幼青在船舱里闷笑。宋子敬道:“这不劳你cao心!”
江面那艘灯火辉煌的大船渐渐靠近,嘈杂的声音清晰传来。
“人在哪?”
“都给我下水找!”
“爷,那官船上有人。”
小孩终于有点急,“哎呀呀,大叔真的见死不救啊。那我自逃命去了。”
说完,身子“嗖”地一沉,消失在船边,只激起波làng几层。动作间,又有淡淡血腥味飘来。
宋子敬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那艘大船行得更近了,两边都可以望到对方。那边船头站着数名高壮的汉子,见宋子敬这边都是书生和家丁,排场也平平,并没放在心上。
对方一个大胡子简单拱手作礼,“深夜打搅大人了,只是在下有家丁伤人潜逃,正在搜捕,还望大人体谅。请问大人有没有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
宋子敬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夜深江面黑,什么都看不到。”对方还想问,突然有人喊:“找到了,在那边!”
靠近岸边一艘小船上有人嗖嗖跳下水,很快传来呼喝叫骂之声,其中那个孩子尖锐的叫声尤其分明。
“滚开!别用脏手碰我!去死去死!”宋子敬的眼里可以看到孩子单薄瘦小的身子在男人们的手臂下挣扎,残破的衣服遮掩不住白瘦的胳膊。
对面船上的汉子听了冷笑道:“还是那么烈,早知道多给他吃几鞭子了。”
汉子招手道:“抓着了就带回来。”那边的声音已经小了下去。孩子本来有重伤,折腾不了多久就脱了力,被人抓住一只胳膊拎回船上。湿漉漉,浑身上下残破不堪,伤口浸了水,被洗得发白。孩子伏在船板上大口喘气,瘦得皮包骨头的身子仿佛一把柴火,被灯火一照,更加显得脆弱不堪。
已经出了船舱的幼青轻轻抽了一口气,显然是起了怜悯之心。宋子敬清俊的脸上一片平静,似乎并没有把那个孩子的痛苦放在眼里。
方才说话的大汉走到那孩子面前,伸脚就重重踢了他一下,嘴里骂道:“要你逃!要你跑!”
那孩子呸地吐了一口血沫,“我就跑,我就逃!将来老子得势了看我怎么灭了你们这群狗东西全家!”
汉子盛怒,道:“老子今天收拾了你见阎王,看你灭谁全家!”
说着手里的长鞭高高扬起,狠狠抽下。
孩子发出痛苦的呜咽声,被鞭子抽得在甲板上打滚,可是嘴里就是没有发出一声求饶。他瘦小白皙的身上很快就布满了新的伤痕,叠加在旧伤上,全身上下似乎找不出几处完好。
那汉子边抽鞭子边纳闷:对面船上的官员也真奇怪了,明明文弱书生样,可是看着这样的血腥场面,居然眼睛不眨眉毛不皱。既不走开也不阻止,跟没事人一样。
孩子被打得渐渐脱了力,宋子敬也看着没兴趣了,转身打算回船舱。也就这一瞬间,他眼角扫到孩子破烂的裤子里露出的大腿上有一个熟悉的印记。
他猛地停下来,转身望去。
细瘦的大腿,褴褛的衣服,白皙的皮肤上有三点花白似的印记晃过,很快就被烂衣服盖住。
宋子敬觉得眼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扬起了手。
下属察言观色,立刻出手,一件暗器飞she出去,打中那条鞭子柄。汉子没防备,手里鞭子给打落飞出好远。
两边顿时剑拔弩张。
宋子敬轻拢衣袍,缓缓走到船头。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威严深积,一板起脸,所有人都感觉到气温降了下来。
宋子敬说话一向简洁明了,“人我们要了,多少银子?”
对方愣住了。都不是傻子。那官员一看气质就不是寻常人,下属的身手又那么了得。汉子看看宋子敬,又看看身下喘息咳嗽着的小孩。
“大……大人,这孩子是家里厨娘的孩子,素来顽劣不服管教,成日偷窃打架闹事。今天就是因为偷东西打破了夫人的七宝琉璃灯又逃跑,才被……”
宋子敬偏了偏头,下属已经准备好了大面额的银票。两船靠近,伸手递过去,对方接了,脸色变了变,一边私语一边反复打量宋子敬。
宋子敬许久没有亲自出面处理这等琐事,很快就不耐烦了。他冲幼青使了个眼色,径自转身回了船舱。
幼青也不看对方脸色,招呼下人将那孩子抱过来,又嘱咐打水取药。
宋子敬在船舱里听了片刻。他相信幼青会照顾好那孩子。于是进了里间休息去了。
虽是放假旅游,天刚泛白时,宋子敬就醒来了。
船已经开动了,正顺着江水往下走。他可以感觉到细微的晃动。
他轻轻舒了口气。怎么做梦了,多少年来都没有做过的梦。
梦里正兵荒马乱,他年少飞扬、野心勃勃、无所畏惧、恃才傲物,连王爷都谦让他三分。
那个女孩始终扬着明丽的笑脸,对谁都很亲切,身上散发淡淡药香,朴素的象牙白衣裙沾着糙药灰。
他总是在疲惫的时候找理由去见她,知道什么都不能做,可是就这样静静在她身边小坐片刻,听她絮絮唠叨,闻她身上清新药香,觉得积累的疲惫顿时烟消云散。
可是又不能坐久了,因为知道她不是自己的人。
不是没有动摇过,不是没有争取过。只是冷静下来反复衡量考虑,终究还是放弃。一如当初他放弃那个隔着纱帘和他对诗的女子,一如后来他放弃那个哭着微笑着赴死的女孩。
那个孩子,每到那个时候,都会寻个小理由靠过来,不是做针线,就是磨药泡茶,坐得远,眼睛却望着这边,始终流连在他身上。
胆怯、自卑、仰慕、绝望,一双眼睛展露无疑。
他当初怎么会怀疑这都是假的呢?
幼青已经在外间守着,听到声音,带着小丫鬟端着洗漱用具进来服侍,打断了宋子敬的沉思。
早饭同往常一样,豆浆油条花卷馒头,宋子敬一直保留了部分随父亲流亡北地时养成的饮食习惯。
幼青见他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口说:“先生,昨夜救回来的那个孩子,您要去看看吗?”
宋子敬擦了擦嘴,似乎才想起有这么个人。
幼青一边带路一边说:“都是皮外伤,已经上了药了,休养十几日就没事了。不过……”
宋子敬已经踏进那间房里。
那孩子已经醒了,正捧着一个jī腿吃得不亦乐乎,乌黑头发披在肩头,一双大眼睛清澈明亮充满活力。他身上的伤都拿白布裹着,整个人像个粽子,却一点都不妨碍他大吃大喝。
孩子见到宋子敬,咧嘴笑道:“大叔,谢谢你救我,我就知道你是好人!”
宋子敬看他的伤口还裹着,打消了看他腿上印记的念头,只淡漠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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