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敬看着孩子脏兮兮的手里那个做工粗糙的面人,依旧没看出来和自己哪点像。不过他转过身继续走路的时候,不自觉地摸了摸脸。
宋子敬决定继续往南走。
当然,所有人,除了他,脸上都写着“反对”两个字。不过他不管,照那个人当年说的,他才是有话语权的人。
马车慢慢行进,侍卫们绷紧神经留意着两旁的密林,幼青在车里给宋子敬摇扇子,而阿桑则坐在车头,一只脚晃啊晃,高声唱歌。
“郎呀那个郎,十五的好月亮,妹妹我心慌,等你在山冈上……”
幼青脸红了,偷偷看宋子敬。宋丞相老皮老脸,面无表qíng,阖着双目,如老僧入定。
风过山林,“呼呼”地chuī,茂密丛林里影影绰绰,侍卫们因为前几天发生的那场刺杀事件,现在一个比一个专注,偏偏这丫头的歌声吵得他们什么细微的动静都听不到。
“我说,丫头,你消停一下好不好?渴不渴啊?累不累啊?”
阿桑咧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大哥,你不喜欢,我就换首歌。青山外,绿水间,杨柳依依与君别,年年长相送,岁岁泪天明,此qíng谁能诉……”
这本就一首缠绵温柔的小调,却被她的大嗓门和走得没了边的腔调唱得魔音乱耳。侍卫大哥无语望苍天。宋子敬张开眼,一言不发又闭上了。
阿桑终于唱累了,爬回车里,接过幼青手里的扇子继续给宋老爷扇风。
边扇边说:“大叔,你这么千辛万苦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回乡是为了什么啊?说是祭祖,不是已经祭过了吗?”
宋子敬微微张开眼睛。
“感兴趣?”
他的声音很冷,像尖锐的薄冰,不过阿桑并不受影响,她兴致勃勃道:“同我说说吧,大叔。路上好无聊呢。”
宋子敬稍微坐正,接过幼青手里的茶抿了一口。
虽然危机四伏,可是听着林涛风声,看着眼前似乎天真烂漫的小孩,他的心也放松了一点。
现在想想,自己的身和心,似乎从来没有好好放松过,从来没有。
宋家,东原望族,原本经商,宋子敬曾祖父那代涉足江湖,也把家迁到了九澜山的天阶谷。天阶谷并不是一个隔世独立的山谷,它平坦宽阔,土地肥沃,谷中有天阶镇,人口一千之多,算是个热闹的地方。而宋家,便是远近闻名的大户。
宋子敬是独子,上头本来还有个姐姐,不过三岁的时候生病死了。父亲宋谦之是祖父的小儿子,从小体质欠佳,别的兄弟全习武,只有他弄墨,还弄出了点名堂,被世人称为玉笔先生。
宋谦之十八岁那年,随父亲去给靖昌公祝寿,一首诗文惊艳全场,俊秀儒雅风度偏偏惹了芳心无数,自然也包括靖昌公的大女儿,年方正十七的贺如嫣。
贺如嫣一年后嫁到了宋家,再过了五年,宋子敬才呱呱落地。
宋子敬像他爹,打小就斯文秀气好脾气,因为娘的原因习武上没落下,可是偏爱的明显还是文。宋家败落得早,可是却没耽搁宋子敬学习,逃亡的路上父亲就会拣来石头树枝在地上写画教他认字。父亲只是一介书生,生活困苦让他身体状况与日俱下,可是流亡的那些年,家里再困难,也都少不了买纸置墨。宋子敬五岁时就可以吟诗作赋了,才华名声扶摇直上。只是少年贫苦,辞藻朴实,qíng真意切,倒更加博得文人墨客青睐。
宋子敬自出生就有别号:鸣玉公子。鸣玉,是因为身上有一块玉。宋子敬回想到这里,习惯xing地把手往腰间摸去,空空。
也是,那块传家之宝,早就用来给那人解毒了。也幸好还有这块宝玉,不然那人……宋子敬苦笑。他这辈子拖累死了、害死了、bī死了那么多人,也就救了她一个。下辈子,恐怕要堕入畜道呢。
“大叔!大叔!”阿桑等得不耐烦了,摇了摇宋子敬的袖子。
宋子敬回过神来,看着抓着自己袖子的细瘦的手,忽然问:“你……以前吃过很多苦吧?”
阿桑一愣,讪讪收回手,“怎么突然说到我啦?”
宋子敬似笑非笑,“你的手。”
阿桑看自己的手,“我的手粗嘛。不过还好,娘怕我吃不饱,一直要我在厨房打下手,帮她的忙。我无非摘菜切ròu,也没做过重活。”
“你就这样跑出来,你娘不担心?”“我娘不在船上。”阿桑耸耸肩。这个大叔怎么到今天才想起问这个问题。“她留在家里呢,再说了,她关心的是我弟弟,才不管我死活呢。”
幼青露出同qíng之色,阿桑倒是一脸淡然无所谓。
“话说大叔,”jiāo代完家底的阿桑又开始不知死活地发问,“你家是怎么被灭门的?”
幼青脸色刷地变得雪白。宋子敬神qíng未变,可是浑身散发的寒意猛地加深。车外是温暖初夏,车内却似严寒深冬。
过了良久,宋子敬才动了动身子,说:“江湖事,怎么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阿桑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子,“大叔,我就没见你开心地笑过。你这样可不好。你总有关心你的人吧,他们见你这样心里很难过的呢。”
“先生一直郁郁寡欢,我和姐姐看在眼里,口上不说,心里却担心呢。姐姐说,人有时候即使只是为了别人,也要尽量开心地笑着啊!”
宋子敬挑了挑眉毛。
阿桑不会看脸色,继续说得眉飞色舞:“总是这样,越是有钱人越不开心。哪里有那么多愁,我以前和阿珠她们编篮子编得手都肿了,还照样有说有笑的。大叔,生命就那么几十年,是微笑着度过还是忧愁着度过,你自己掂量掂量嘛。”
宋子敬嘴角弯了弯。她的确说得有道理。
阿桑见自己的话起了效果,谄媚地凑过去,“要不我说笑话给你听,一个笑话十文银子?”
宋子敬卷起手里的书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不重。幼青看得出来,他的心qíng是好点了。
日暮西沉,他们夜宿客栈。是官驿,条件还不错,官差一心巴结宋子敬,送来的都是最好的东西。
幼青明显感觉到自家先生自打收了阿桑后qíng绪有点低落,却找不出缘由,只好耐心地陪着。侍卫们换了班,暗卫们也消失在角落。宋子敬糙糙吃了饭,坐在灯下看书。
幼青沏好了茶端过来,阿桑一看,“正口渴呢,我要喝。”
幼青“啪”地打开她的手,“别胡闹,这是给先生的。你的我另外沏。”
阿桑嘟起嘴,“幼青姐可真偏心,不就是茶吗?”
“让她喝吧。”宋子敬被吵得看不进书去。
幼青有点不高兴,“这是加了老参的,给先生补身子呢。她一个小孩子……”说话间阿桑自己倒了一杯往嘴里送。
幼青一急,扬手就把她手里的杯子打翻在地,厉声训道:“放肆!简直太没有规矩了!”
宋子敬微微惊讶,阿桑彻底吓住,外面的侍卫敲门,“大人?”
“没事,”宋子敬打发走侍卫,对幼青说,“你这是怎么了,不就是一杯茶吗?”
幼青铁青着脸转过身去,“那以后先生要她给你沏茶好了!”说完,自己也不顾规矩,拉开门走了出去。
阿桑半天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问:“这事儿有这么严重吗?”宋子敬看着地上的碎片,笑道:“习惯而已,习惯了就好了。”
夜来风急,客栈里有扇窗户被风chuī得哗啦直响。随后听到管事的呵斥声,窗户很快被关上。
夜鸟发出单调又yīn森的鸣叫,阿桑的脑袋一下一下地点着。宋子敬看着笑,忽然放下手里的书,将她抱了起来。阿桑闭着眼哼了一声,没醒。
幼青从外间走进来,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就让她和我睡吧。睡别间我也不放心。”宋子敬笑道:“不生气了?”
幼青红了脸道:“我同孩子生什么气啊?”
宋子敬把阿桑放在外间chuáng榻上。幼青过来给她脱了鞋子,盖上被子。
“先生也休息了吧?”宋子敬点了点头,忽然说了一句,“以后还是你给我沏茶吧。我说了,只喝你沏的茶。”
幼青这下连脖子都红了。
很快收拾完毕。幼青轻轻放下chuáng帐,退了出去。幼青上chuáng的时候,阿桑翻了个身,醒了过来。
“姐姐,”她冲幼青怯怯地笑,眼睛黑亮亮充满了哀求道,“今天是我错了,姐姐不要生我的气好吗?姐姐对我好,我感激都来不及,以后再也不乱来了。”
幼青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心想这孩子其实挺秀气的,就是少了点女孩子的文静。“你知道了就好。你是要随我们回府的,到时候规矩更多,你心里得有个底。这不比你在原来那家,凡事要讲规矩。”
“我知道了。”阿桑连连点头,诚心悔过的样子。
幼青见她记上了心,便笑着叫她睡下。
两人白天都累了,没过多久就都坠入了梦乡。
整个客栈一片死寂,只余风声。阿桑梦里喃喃着什么,翻了一个身,很快又扯起了呼噜。
幼青张开眼睛。
她轻轻从chuáng上下来。睡前留的灯已经灭了,她也没再点,赤着脚往里屋走去。狂风呼啸的夜晚,她的脚步声静得根本就听不见。
宋子敬睡着,chuáng帐低垂。幼青将帘帐掀了起来,低头凝视着依旧睡着的宋子敬。
渐渐地,她笑了笑,手伸向宋子敬沉静的睡脸,脸上带着说不清的表qíng。
就在手离宋子敬还有几寸时,手腕寒光一闪,掌下生风往宋子敬的颈项砍去。
宋子敬的手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扣住了幼青的手腕。他侧身一让,一手将幼青扯向chuáng榻,右手如刀利落砍向她的后颈。幼青只来得及轻微地叫了一声就昏了过去,倒在chuáng上。
暗卫已经被惊动,从窗口、门外涌了进来。阿桑即使是猪,这时也被吵醒了。
“怎么了?”她打着呵欠跟进来。
宋子敬铁青着脸,一手抱着幼青,一手握着她的脉。
“有人给她下了移魂眼。”
众人脸色都一变,唯有阿桑还是一脸茫然。
他抽针在幼青头上数个xué道扎下,过了片刻,幼青醒了过来。
“先生……”幼青脸上血色尽褪,浑身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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