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从前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气势,到如今依然存在,只是多年在脂粉堆中浸染,那所向披靡,有些骇人的气场也渐渐变得无力起来。
楚衡看着坐在堂中,身着脸色常服的靖远侯,双手作揖,大声道:“见过侯爷!”
大声为的不过是不被人看清自己,尽管身后站着陆庭,边上那些亲卫也不敢轻举妄动,但楚衡更多的还是想自己给自己撑场子。
只是靖远侯显然在跟儿子对峙完后,打算将他晾上一会儿。
楚衡也不在意,见靖远侯久久不开口,索xing在脑海里背起了药经。身侧,能感觉到陆庭的存在,他越发觉得安心。
于是侯府中堂中,就出现了这样诡异的一幕:侯爷专心致志对付着手里的茶,久不归府的陆庭如青松一般站在一旁护卫着身侧的青年,而被他护卫的青年则一心一意神游,唇角似笑非笑,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良久之后,靖远侯终于喝够了茶,短促的一声“咚”,茶盏被放在了桌案上:“楚三郎。”
楚衡神游罢,闻言应了一声。
靖远侯皱了皱眉,有些怀疑牢里关着的那个,跟跟前这个到底是不是兄弟:“今日请你来,你可知是为了何事?”
“可是因为在下阿兄伤人一事?”
“不单如此。”
“还请侯爷明言。”
“听闻你懂医术?”
靖远侯话落,楚衡一愣下意识抬眼看过去。
这一下,仔细去看,顿时发觉,靖远侯和陆庭的长相,的确并不相像。
难道像生母?
可陆庭的生母不是guī兹人么?
楚衡回过神:“在下算是半个大夫,粗通医理。”
靖远侯继续说道:“本侯去牢里见过你兄长了。他说,以你的医术,一定能治好我的人。”
楚衡心里一愣,随即想起自己塞给楚大郎的那瓶药,当即苦笑了下。
靖远侯是武官,哪怕如今已不再手握兵权,仍旧在朝中任着武职。亲卫被伤,而且还是和他相似的断了腿,想起自己当年因为救治不及时倒是如今腿脚不利,无法再上战场,他对受伤的亲卫就尤其关心。
楚雍被关进牢里后,靖远侯特地吩咐狱卒要多“照顾”他。
那日,他去牢中找楚雍发泄,意外发现这人脸上的青肿已经全部消退,这才从狱卒口中得知楚衡的存在。
然而,不过只是几下威bī,楚雍就屁滚尿流地jiāo代了楚衡擅长医术的事,并且信誓旦旦表示三郎医术了得,一定能治好腿伤。
楚衡没想过楚大郎会把自己jiāo代出去,心里难免觉得有些无奈。
“在下的医术不过是跟着山野游医学的,恐怕医术不jīng。”
他还想再说,靖远侯却站了起来。
“jīng不jīng的,不如先去看看。”靖远侯说着,看了一眼始终站在楚衡身侧的儿子,沉默地擦肩而过。
两侧亲卫整齐划一地转身,护卫在靖远侯身侧,走出中堂。
亲卫们都统一住在侯府前面的一处院子里。
受伤的亲卫被单独放在了一间厢房中,更特地安排了女婢在边上伺候着。一日三餐加汤药不断,人只能躺在chuáng上动也不动,时间一长有些浮肿了。
可人肿起来了,断掉的骨头却没长好,两条腿变得有些畸形。换了个大夫后,又建议打断了重新接。
咬咬牙,打断了双腿再接一次,可到现在,表面上看起来腿正常了,却连下地的力气都没有。
于是那人只能在chuáng上痛苦的睁着眼,渐渐变得自bào自弃。
厢房的窗关着,门也关着。门外的女婢见人来,忙将门打开。
门一开,药味扑鼻而来。
楚衡下意识皱眉,退后一步,撞上陆庭的胸膛。
“怎么了?”
“药太重了,成天这么关着门,关着窗,人没憋坏也得熏出问题来。”
话是这么说,可楚衡进屋的脚步却丝毫不慢。
关着窗,屋子里不太亮,楚衡几步就走到了chuáng边。靖远侯虽关心替自己受伤的亲卫,却始终不曾走到chuáng前,近距离的去看。
因此,当楚衡往前一走,低头去看的时候,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第29章【贰捌】伤筋骨
厢房不大,只摆了张chuáng榻还有些不打眼的家具。在房间角落里还摆了个小香炉,不知道里头焚的是什么香,混着三餐不断的药,气味冲鼻的很。
最初呛人的气味多闻一会儿也就习惯了,可楚衡站在chuáng榻边,看着上头躺着的青年毫无血色的脸,以及尽管盖着被褥,但依稀从底下透出的恶臭。楚衡忍不住皱了眉头。
“侯爷平日里,就只派了个小娘子,在这边照顾他不成?”
楚衡不等靖远侯开口,先声夺人。
一起进门的亲卫里,有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三十来岁,浓眉环目,蓄着络腮胡子,一看就是这帮亲卫的统领。
一听楚衡这么说话,当即手指一动,推开了腰间的剑:“不得对侯爷无理!”
楚衡压下心中不满,望向靖远侯:“侯爷既已为他请过两位大夫,理当知晓到底应当如何照顾,因腿脚不便甚至可能瘫痪而只能躺在chuáng榻之上的病人。”
他看了看负责照顾这个青年的女婢,瘦瘦小小,看着也不过才十四五岁的模样。
“他不是风寒chuī不得风,为什么不开窗开门?屋子里的味道难道都没人闻得到?”
“看他的脸色,毫无血气,肤色苍白,有多久没带他出去转转?”
大汉皱眉,几个亲卫面带疑惑,有些不解地看向靖远侯。
后者一言不发。
陆庭走到chuáng前,低头看了一眼chuáng上的青年,伸手就要去掀他身上的被褥。
女婢一声尖叫,扑过去就要阻拦。
楚衡一把把人拉开:“掀开!”
青年的脸色本就不好,见人进屋的时候,已经满脸警惕。
陆庭伸手去掀被褥,他还抓住被子挣扎了几下,然而,不等大汉怒而上前,被子已经被陆庭用劲夺过,猛地掀开了。
被褥下,青年的身体彻底bào露在人前。
他还穿着裤子,可身下的chuáng榻上有着一块一块发huáng的污渍,还有难闻的恶臭一阵阵传来。
靖远侯掩住口鼻退后几步,几个亲卫饶是和青年关系再怎么亲近,此刻也都脸色大变,下意识地避开了一些。
唯独那个伺候青年的女婢噗通给跪下,连连磕头。
“郎君,求您把被子盖上吧,裴小郎君他心里难受。”
chuáng上的青年姓裴,也是将门出身,父辈都曾是靖远侯麾下先锋。到了年轻一代,靖远侯已不再上战场,兵权也分落旁人,于是就把最小的一个儿子送到了侯府,担任亲卫一职。如今裴家女眷都随夫君离开了燕都,因此,青年受伤后,只能住在侯府,靠着身边这个唯一的女婢照顾。
楚衡将目光从女婢身上移开,重新落在青年身上,直接伸手一把按在了他的腿上。
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一个过去常常练武的人,只因为断了腿,在chuáng上躺了月余,双腿的肌ròu已经明显开始萎缩。
楚衡握了握掌下的肌ròu,一路抓捏到青年的胯骨处,这才停住手。
然而,他下一刻,却不是将手收回,而是猛然一下,往下拉青年的裤子。
青年顿时痛苦地大叫一声,房间里一时响起“哗啦”的刀身划过刀鞘的声音。
“是褥疮。”
楚衡收回手,站直了身子,却依然背对了其他人。
在他的背后,那些进屋的亲卫已经齐齐拔出了各自的佩刀。
陆庭转身挡在前面,目光紧紧注视着每一个人。
楚衡不动声色地向后看了一眼,继续检查。
他给青年搭了脉,又低头捋高青年的裤脚。青年的双腿果然和他抓捏时,感觉到的一样,已经开始萎缩。
他端详片刻后,俯下身,忍着鼻尖的恶臭,屈指在青年的腿上来回按压揉捏。青年的眉头微微抽搐,却始终没有喊疼。
“过来帮我给他翻个身。”楚衡回头喊了声,女婢当即凑过来帮忙。
两个人费力地把青年翻了个身,楚衡捋高青年的衣摆,又小心地拉下裤子。
褥疮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妥当的清理,现在不光扩散,还发出了恶臭,再不处理,就算腿好了,也得下身溃烂,不得不截肢。
不过这个时代还没有截肢手术,到了那个时候,恕他无能为力。
“他的qíng况如何?”
楚衡转身,靖远侯挥手命亲卫收回刀,捂住口鼻往前走了两步,眉眼之中流露出几分厌恶。
楚衡不语。他此刻双眸如濯,视线扫过屋内的这些亲卫后,重新落回到靖远侯的身上:“不难治好。”
“那就将他治好。”
楚衡并未看他。只是拧了拧眉头。转身叫女婢取来之前青年的药案。
屋子里的空气渐渐凝滞,楚衡盯着手里的药案,又抬头瞟了青年一眼。
在这个世界里,并不存在什么现代医学设备,就是存在了他也不会用。仅有的治疗办法,就是依靠中医药学。
青年的腿伤说实话,如果一开始就处理得当,现在腿骨应该就长的差不多了。但打断重接过一次,要等再度愈合好,就需要花费上更多的时间。
而且。
楚衡想了想刚才抓捏时的手感,估摸着青年的伤势。
伤筋动骨一百天,青年还不是伤在脚踝这种地方,而是两条腿的腿骨自腰往下被人打断,也就只能躺在chuáng上无法动弹。
这一不能动,再加上后续的治疗和照顾不得当,最终导致青年现在半瘫的状态。
其实只要在chuáng上多翻翻身,清理清理,就不会发生褥疮,再多去晒晒太阳,骨头长得也会更快更好。顺便再多拍打腰背,揉捏腿部肌ròu,也就不至于变成废人。
“别的暂且不说,你且想想你还关在牢里的兄长。你想他出来吗?”靖远侯顿了顿,“想他出来,就治好这个孩子。”
chuáng上的青年脸上浮现出激动的神色。
楚衡看了眼他的脸,将药案递还给女婢:“侯爷,楚某有一事不明。”
“你说。”
楚衡转身而立,乌衣墨发,轩轩韶举,与方才相比,身上竟多了一层说不明道不清的东西。
“楚某的阿兄因何入狱?”
“雇凶害人,使人双腿俱断,终日只能躺在chuáng榻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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