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她的高兴不同,母亲似乎是很焦急,不乐意的。但他只轻轻瞥了母亲一眼,母亲便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再多余的话。她察觉了母亲的为难,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个乖乖女,更应该在皇帝舅舅的面前表现出温柔乖巧,端庄识大体的一面,于是她笑嘻嘻地给他行礼谢过了他,说自己无意让他为难。母亲松了一口气,皇帝舅舅只是笑,意味深长的笑,其他什么都没说。
但从那之后,她经常被皇后召入宫中,经常奉召参与各种宴会活动。她经常会遇到蒋重,她看到他像大山一样沉稳,像雄鹰一样矫健,和他比起来,那些围着她献殷勤,爱擦口脂,穿着绫罗绸缎的贵胄子弟们就像毛没长齐的小jī仔儿。
在宫墙下,柳树旁,在狩猎场上,在马球场上,她不自觉地追逐着他的背影,直到有一天,她梦里出现了他。他抱着她,亲密怜爱,但他喊的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阿悠。当时只在梦里头,她就难过得哭了。
醒来的第一件事,她就是对着镜子仔细的梳妆。她见过王夫人阿悠的,一个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嫁人几年也只生了一个儿子而已。她觉得她没哪里比不过王阿悠。她比王阿悠更年轻,出身更高贵,容貌更美丽,为什么蒋重的心里眼里就没有她?因为难过,她失手摔断了她及笄时,父亲花了二十万钱才琢成一根紫玉钗,捧着那根摔成两截的紫玉钗,她哭得肝肠寸断。
侍女惊慌失措地禀告了母亲,母亲问她好半天,她只回答了一句:“我恨王阿悠。”母亲听了一直没有说话。
没有多久,蒋家婆媳失和,蒋重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见他憔悴下来,她忍不住想,如果是她,一定舍不得蒋重这样为难,王阿悠这样不识大体,不懂得体贴人的女子怎么配得上蒋重?于是她去问皇帝舅舅,要怎样才能得到她想要的,皇帝舅舅只回了她一句:“给你一个炼化的机会,百炼钢成绕指柔。”
机会,舅舅会给她。可是怎样才能算是百炼钢成绕指柔?她坐在屋子里想了几天,直到母亲从她发上取下一根水晶发簪,当着她的面重重一敲,“咔哒”一声发簪断成了两截,“这是王阿悠。”母亲如是说。然后又取了一根丝线,反反复复地折,轻轻绕在她的指尖上:“这是你。”
一阵寒风chuī来,杜夫人打了一个寒颤,越发裹紧了身上的披风。是的,百炼钢成绕指柔,她如愿以偿做了他的妻子,她终于把那个女人打败赶了出去。可是他终是忘不了那个女人,不管她做得多么好,做了多少,忍受了多少委屈,他还是想把最好的留给那个女人的儿子。
是的,她不得不承认她没把孩子教好,可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错。忠儿自小就被老女人抱去,她多管一句就不高兴,他经常一出去就是半年一年,回来也没见他有多关心,只会考校,不满意就打,出了错就只会怪她没教好,怪她的母亲经常把孩子接去宠坏了。他为什么不怪那老女人和他自己?难道他们就没有责任的?她一直都在很辛苦的忍受,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枉为他人做嫁衣,就算是佛祖,也会不甘心的吧?
还有皇帝舅舅,他既然让她嫁给了蒋重,为什么还要提拔蒋大郎?看看那小子穿着官服配着金刀去她家里头横冲直闯的骄横模样!要是母亲还活着,她也不至于这个样子。杜夫人的眼里含了泪,她双手合十,喃喃地道:“佛祖,佛祖,信女每年供奉那么多钱财给您,您不会让信女愿望成空的吧?”
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她立时闭了嘴,低喝一声:“谁?!”
却是柏香立在门口,声音有些颤抖:“是奴婢。夫人,大公子和何牡丹来了。”
杜夫人赶紧趴在窗口往外头看,果然看见东南角一株松树下,有两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灯影下喁喁私语,二人皆是着的男装,背对着众人,一副生恐被人瞧见的小心样儿。果然心里头有鬼,不然怎会这样鬼鬼祟祟的?杜夫人轻轻笑了一笑,将只荷包递给柏香,叮嘱道:“去和何牡丹说,让她把大公子引到昙花阁二楼去。就说那里清静,不会有人打扰。”
只是把人引到昙花阁去就行了?柏香不明所以,以为还有下一步吩咐,便站着不动。杜夫人见她不动,没好气地道:“还不赶紧去?”
柏香小心翼翼地道:“然后呢?”
杜夫人眼里闪过一丝狠厉:“你跟她说,机会只有这一次,全在她手里。我到时候会引了康城长公主过去,为她做主。以后大公子就算是恨,也只会恨我,和她没关系。”永远也不会有长公主,这步棋里面,赢家只有她。
柏香应了,走到门口,又听黑暗里传来杜夫人的声音:“注意不要让其他人看见你。”
杜夫人倚在窗前,亲眼看见牡丹单独离开了一会儿,然后又回来,和蒋长扬一前一后,慢慢朝那座夜色迷离中的昙花阁走去。一想到即将出现的qíng景,她激动得直眨眼睛。王阿悠,我叫你狂!我叫你一来就给你儿子收拾烂摊子!想娶名门贵女?就看谁家的名门贵女还想跟着你儿子滚回安西都护府去!
不多时,柏香上楼来复话:“人进去了。是从后头您说的那道门进去的。奴婢亲自听着上了楼。”
杜夫人眨眨眼睛:“她怎么说?表qíng是怎样的?”
柏香道:“她很犹豫,有点害怕。奴婢和她说,如果她不珍惜这次机会,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又说,说不得以后还会有宵小觊觎,她的境况只会更糟。她好像是有点不相信您,反复问奴婢会不会出什么错,问您为什么肯帮她。还有康城长公主,为什么就能肯替她做主?”
能够想到问这些问题说明人不算笨。可也bào露了她一门心思就想嫁给蒋长扬的事实!她要什么都不问,那自己还偏有些不放心了。杜夫人挑挑眉:“那你是怎么回答她的?”
第一百九十七章上元(四)
柏香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奴婢说,您是母亲。大公子有军功在身,深得圣眷,国公爷也器重,还有一个位高权重的义父,可是二公子什么都没有。长公主是您的亲姨母,她都不肯帮您,谁还肯帮您?又让她好生想想,国公爷如今是这么个场景,那条路断然是走不通的。如果王夫人和大公子待她真的是他们说的那般好,那么她这么做,不但帮了自己也相当于是替他们解了一个难题。要知道,王夫人可做不得蒋家的主,而您能。她沉默了很久,就接过那个荷包转身走了。”
杜夫人轻轻吁了一口气:“你做得很好。回去后重赏。”
柏香轻轻出了一口气,垂手在旁伺候。杜夫人沉默良久,低声道:“正德还在那里守着的?”
柏香点点头:“是。”
杜夫人又陷入到沉默中,在黑暗里双手合十,默默念了无数声佛,又许下无数的大愿。
夜深,游人渐少,崇圣寺中终于来了一队人。他们人不多,就只是七八个,中间一个穿着枣红色袍子的,走路之时总显得与众人有点那么不同。他们静悄悄地走在园子里,偶尔停留看灯,那人还主动与人攀谈几句,显得格外亲切和蔼,就好像是个寻常富户一般。
杜夫人忙道:“赶紧去把正德叫回来。我们准备马上离开。从后头绕过去。”柏香不明所以,飞也似地冲下楼去喊人。
那群人在园子里兜了一圈之后,那穿枣红色袍子的人站着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朝着昙花楼那边去了。
杜夫人看得分明,轻轻出了一口气。她这位皇帝舅舅,最是狡猾。经常定下来的路线,他都会临时改变,今晚他微服出行,知道的人少之又少,能猜到他会到什么地方去的人,更是没有几个。她若不是仗着儿时的记忆,也猜不到他会到这里来。待得他到了昙花楼,想必第一件事qíng,侍卫就是要搜楼确认安全罢?
不知道蒋长扬与何牡丹被人从里头搜出来,醒过来以后会是什么样的表qíng?这还多亏了蒋长义的事qíng给了她灵感,只不过这可不是麻雀变凤凰,而是落难的凤凰不如jī。杜夫人笑了一笑,将兜帽戴上,转身下楼准备离去。
她下了楼,只见柏香心急火燎地疾步走过来,她惊觉不妙:“正德呢?”
柏香只是摇头:“奴婢没找到他。他没在老地方,奴婢便想着他会不会偷偷进了昙花楼,本来想进去看看的,可刚到门口,就听见有人来了。奴婢不敢久留,心想他大约是听到动静早回来了,便赶紧赶了回来。”
杜夫人的眼前一阵发黑,心惊胆寒。想到自己曾经吩咐过正德的话,倘若牡丹没有听她的话,给蒋长扬用药,倘若这二人没有按照她原定的计划走,就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二人留在昙花楼二楼。难道,正德去做这件事qíng的时候出了差错?这可怎么好?她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恐惧的滋味。
柏香见她突然白了脸,也跟着害怕起来,颤声道:“夫人,怎么办?”
杜夫人的掌心里全是冷汗,qiáng作镇定地道:“赶紧走。兴许他在后门等着咱们也不一定。”说着已经是抬起脚大步往后头去了。
柏香赶紧一溜小跑跟上,主仆二人一前一后,捡着yīn暗的地方走,很快就消失在重重树影里。仿佛身后有鬼追一般,杜夫人在即将走到园子后角门的时候,猛然绊了一下,以狗啃屎的姿势猛地往下扑去。柏香隔她尚有几步远,眼见是救不得,吓得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杜夫人也算着自己定然是要跌得够呛的,哪里知晓斜刺里伸过来一双手,稳稳将她扶住了,接着内监特有的声音响起:“夫人小心。”却是个又白又胖,穿着件青灰色圆领缺胯袍,看着慈眉善目,年约五十多岁的男子。
这一声简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杜夫人又惊又吓,甚至于有些不敢抬头去看面前站着的人,只扶了疾步赶上来的柏香的肩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不住地告诉自己,完了,完了。她被何牡丹和蒋长扬这对贱人给合伙儿算计了。
那人却在笑:“元日时咱家才见过夫人,夫人这么快就忘了?”
杜夫人别不过,只好抖着嗓子道:“原来是邵公公。您怎会在这里?”明明说过今晚只有几个人跟着出行的,这角门关了多年,怎会有人守着?
邵公公笑道:“夫人不知晓么?”
正德莫名不见了,邵公公又专门在此等候自己,这意味着什么?圣上兴许不会计较她怎么算计蒋长扬和何牡丹,但一定会痛恨她竟然胆敢借他的手。杜夫人一时心思百转,突然红了眼眶,一把抓住邵公公的手,就要往地下跪,哀声道:“公公救我!请公公看在我母亲的qíng分上,让让手。”
邵公公忙将杜夫人扶住了,笑道:“哎呦……别,快别……咱家一个奴才,怎么担得起夫人这般大礼?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幸亏得这里只有咱家一人,没其他人瞧见,不然岂不是不好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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