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畅先是一愣,随即不由老脸一热,斜眼瞟向不远处柳树后探出头来的那个穿着鹅huáng色小绫袄,扎着两个丫髻的粉嫩小混蛋。小混蛋长着一双和牡丹一模一样的眼睛,那眼睛眨巴着无比天真纯洁地看着他,倒叫人不忍心当着她恶形恶状的了。但刘畅毕竟是刘畅,他马上就明白了何牡丹的险恶用心,哼哼,以为小混蛋说上几句好听话哄哄他,他就能这样算了么?这是做梦!于是他高深莫测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小丫头却大胆地跑上来牵他的袍子仰头看着他:“刘家叔父,我刚学会煮茶汤了,你是第一个客人哦,要不要尝尝?”
天知道他有多讨厌这个长得像何牡丹,身上流着蒋大郎血液的小混蛋。他本想把那只白白胖胖的胖爪子给掀开的,奈何手刚碰到那只胖爪子,就被那只胖爪子给握住了,小混蛋自然而然地牵着他往里头走:“刘家叔父,我家灭火的人很多了,不用这些人啦,你让他们回去吧。”
刘畅qíng不自禁地跟着贤儿走了两步,猛地想起自己是来gān啥的,于是立即站住了脚,板着脸道:“我……”
“贤儿,半点不懂规矩。进去!”还没等他说出下面的话来,牡丹就翻了脸,凶神恶煞地瞪着贤儿。贤儿可怜兮兮地看了他一眼,怏怏地缩回手,垂下头塌着小肩膀要往里走。
前面说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刘畅对于真心待他好的人总是格外珍惜的,他的心一下子软了,多好的孩子啊,不就是喜欢他,想煮杯茶给他喝么?何牡丹竟然舍得骂这样乖巧懂事的孩子,真是狠心。他偏不让她如愿!他拉着贤儿,挑衅地瞅着牡丹,摸着贤儿的头发,脸上带着láng外婆式的微笑:“乖孩子,难得你有这片孝心,叔父等着喝你的茶。”然后很给贤儿面子(其实是借坡下驴)地吩咐自家的家丁们:“都给我滚回去。”
贤儿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欢快地一拍巴掌,迈着短胖腿往前跑:“我去给刘叔父煮茶汤!小栗子姐姐,帮我生火烧水呀!”
牡丹无奈地看着贤儿的背影,骄傲而带着些父母惯有的谦虚道:“这个孩子让我和她爹给宠坏了,让你笑话了。”
得了吧,明明就是得意得都快翘尾巴了,还装。刘畅撇撇嘴,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你家的中堂在哪里?”
“娘!来客人了啊?刘世叔安好。”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从树荫后冲了出来,一个急刹车停在刘畅面前,规规矩矩地给他作揖行礼。
刘畅的心里又是一阵抽痛。他女儿倒是比贤儿大,可儿子却是比这长得太像蒋大郎的小混蛋小得多。虽然是个小混蛋,但他不得不承认,这小混蛋长得真壮实,小小年纪一举一动真有礼貌。他叹了口气,怏怏地应了一声,却见小混蛋正儿转手牵着了牡丹的手,欢快地道:“刘世叔,侄儿给您引路。”
刘畅没jīng打采地在牡丹母子俩的陪同下进了中堂,正要开口说话,又听得一阵孩子哭闹,林妈妈黑着脸抱着那个胖墩儿走进来,为难地道:“夫人,二郎哭得厉害。”
牡丹抱歉地朝他笑了笑,接过那个可恶的胖墩儿哄了起来。于是正儿一本正经,装作小大人样和刘畅攀谈了起来,但他一个小孩子能懂得什么?无非就是他养的狗和马如何,他做的弹弓又如何罢了,刘畅被迫和他聊了一会儿,一个头两个大。
接着贤儿捧了茶汤进来,笑眯眯地将上好的越州瓷茶盅放在刘畅面前,期待地看着他:“叔父,您尝尝?”
刘畅捧起了茶杯,却又狐疑地看了看周围众人,却见贤儿一脸的天真无邪。他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无任何异样,于是放心下来,gān脆全喝了,毕竟他闹腾了这一大歇,口早就gān了。
“好喝么?”贤儿笑眯眯地又给他斟了一杯,趁他不注意,朝正儿瞟了个眼风。兄妹二人笑得越发天真灿烂。
刘畅端起杯子继续喝:“好喝。”也不知道蒋长扬回来后,若是看到自己和他妻儿共处一堂,说说笑笑的,会有啥感觉?想必脸一定会更黑,哈哈哈。
然而他却没能等到蒋长扬来,三杯茶才下肚,他就腹痛如绞,险些控制不住,急匆匆地借了蒋家的茅厕后,蹲下去就差点没起来,面红耳赤地被秋实扶回了家,他虚脱地躺在chuáng上咬牙切齿,小混蛋就是小混蛋,蒋家的人都是黑心烂肝的,没一个好东西。病倒后的日子里,他成日躺在chuáng上谋算,没规矩黑良心的小混蛋要是落到他手里,哼哼……
潘蓉来看他,语重心长地道:“我说你这是何必呢?若是还有几分希望,我也不拦着你,但明显就是这样子了,你又何必给人找不自在,也给自己找不自在?难道两家人真要做世仇?倒白白叫人看了笑话。”
刘畅不想回答潘蓉。他自是知道再也没了希望的,就是在梦里,他也是抓不住她的半片衣角的。他沉默许久,轻声问潘蓉:“二郎,你说这人活在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想来想去,好像是觉得应该活着,而且要活得快活才好。可是,我在最快活时却总是突然就觉得不开心了,而且非常非常不开心。怎么办?”
潘蓉的眸色一沉,低低地叹了口气:“子舒,你看今年这朵花虽开得好,它却不再是去年那朵花了。你且忘了吧。”
刘畅看向窗外的蓝天白云,轻轻叹了口气。
番外四:女冠生涯
几缕淡淡的白云静静地漂浮在湛蓝的天际,有微风拂过,满院桂花香扑鼻香。杜夫人斜倚在窗下的榻上,满目沧桑。犹自记得那年她尚年少,午后无事,领了线儿和雪儿拿了白绸铺在桂花树下,玉手执了碧玉竿子对着桂树枝头一阵敲打,树下便飘飘洒洒下起了一阵金huáng色的香雨。
金huáng的桂花收集起来,或是酿桂花酒,或是做蜜饯,又或是做香料,总之不会làng费一点点。那些日子里,无论是在白日还是在睡梦里,每时每刻鼻端总是萦绕着甜甜的桂花香,一如少女时代的她对未来甜美的憧憬,静谧甜美。
“夫人,该吃药了。”金珠的声音突兀地从身后响起来,不但打断了她的思绪,还吓了她一跳。她不悦地皱了皱眉,带着三分无奈,七分痛恨,接过那杯黑黝黝的汤药一饮而尽。金珠这丫头来去无声无息,神出鬼没的,有时候她半夜里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总会突然对上金珠那张脸,往往吓得三魂失了两魂,想斥责这丫头,却往往总是无法斥责得起来。
如今的她,可和从前不一样了,万千荣光,到了现在也不过只剩了这个丫头死心塌地的陪着她,不辞辛劳地为她cao劳饭食,打理起居而已。再骂,再打,她又从哪里去找这样一个还能信任,又能听她闲叨几句的人呢?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高兴地道:“这药越来越难喝了,我总觉着里头有股子怪味儿。”
“药喝多了是这样的。这次的药方和从前的稍微不同。”金珠目光沉沉地看了看喝得药渣子都不剩的碗底,满意地道:“夫人,太医说了,这药再喝上一个月,您的病就能好了。”
杜夫人冷笑:“他一个多月前就说这话了。”还不是不见半点好转,她的jīng神照旧越来越差,白日里尚能安歇一会儿,到了夜里就是噩梦连连,一场觉从来不会连续睡上一个时辰。醒了睡,睡了醒,旁人睡觉是享受,对于她来说却是活生生的折磨。
金珠在她身后讽刺地弯起唇角,口气却是一如既往的恭敬小心:“要不,再换个太医?”
杜夫人未知可否,到底心里存了几分幻念:“再试试罢。”她自来此处后不久就病了,初始还只是觉得乏力没jīng神,后来渐渐的就是茶饭不思,噩梦连连,无法入睡。换了无数的太医,也不过就是能管上个十天半月的,然后依然如故。这京中,除去御医外,能请来名医也就是这些了,再换,又找谁呢?难道又折回去找原来那些?
“您想吃什么?奴婢去给您做。”金珠担忧地看着她,“您又瘦了,看看您的手,皮包骨头的,总这样下去不行的。”
杜夫人举起自己的手来,一层gān瘪苍白的皮肤下露着青紫色的血管,再看就是骨头。她厌憎地将手迅速收到袖中——这双手曾经被人夸作天下最美的手,这会儿却是她自己看着都不想再看第二眼了。她忿忿地说:“给我炖碗燕窝吧。”
金珠有些为难:“燕窝只剩一小点碎末了。”
杜夫人烦躁地道:“为何不早说?”
金珠委屈地叹了口气:“奴婢和您说过了的,您……”
自己又忘了是不是?近来记xing越来越差了,听说安眠的药会让人记xing越来越不好,看来是这药吃多了,可是怎么办呢?总不能不睡觉吧。从前她尚且不觉得,现在才发现,不能安然入睡实是这天下最难忍受的痛苦之一。杜夫人不动声色地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系了钥匙的巾帕递过去:“开了箱子自取钱去买罢。”
金珠小心接过钥匙,却并不立即去取钱,而是道:“前日崔姑姑来说,要翻修大殿,还有您吃的米也没了,经常熬药用的炭……”
杜夫人烦躁起来:“崔道姑不就是要钱么?给她就是!”想当年,她还是国公夫人的时候,崔道姑见着她恨不得弯下去给她舔屁股,如今真是落毛的凤凰不如jī,三天两头就追着她要钱,上次甚至还想要她把自己的院子让给一个什么狗屁夫人住!她越想越气,头也越来越痛。
金珠冷漠的扫了她一眼,进了里屋窸窸窣窣地翻了一回,出来捧着两缗钱递给她看:“夫人……”
杜夫人随意地挥了挥手:“罢了,我还信不过你么?”
金珠为难地涨红了脸:“不是……现钱没了。”
“什么?!”杜夫人只觉得太阳xué一突突地跳,整个头涨得似要炸裂一般,“我记得我带了好多钱出来的……”
金珠眼里含了泪,去捧账簿翻给她看:“夫人是带了不少出来,可是现钱重不好搬动,多数都是金玉锦帛,且那日刚到,就给了观主一大半现钱去……您日日要吃燕窝,要用药,药里有上好的老山参,贵……前段日子又买了那坟地,还有棺木寿衣,奴婢都记在上头的,您瞧……”
杜夫人狂躁地一拍榻,怒道:“现钱没了不是还有锦帛么?拿去换就是,啰嗦什么!”
金珠不敢再言语,抖抖索索地收了账簿,取了些散钱,出外叫了两个粗使婆子来,帮着搬了些丝帛出去,往她身边站定了,担忧地道:“夫人,药力要上了,您上chuáng去躺着吧,别在这里chuī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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