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考虑到借道伤民的。
正坐在下首听得专心,面前水杯里却落了半片污叶。
我抬眼,宗起跋,手里还捏着叶柄,晃悠着剩下半片。
虽然知道他看我不顺,却也不想他无聊到这地步。
“哎呀,宗某见这叶子别致,想拿来与……”
厅上的人一时都看了过来。
起身,抽了他的佩剑。
“你……!”
右手握剑,凝力往下,对劈。
竹杯应声而裂,水溜了一桌子。
“时应参……”“可惜……”“这……”
“既然脏了,要来何用。宁为玉碎,不求瓦全。”将两半的杯子以及盖子扔进厅口烧水备茶的炉子里,我回身,走近宗起跋,甩了个刀花,用惯了砍柴刀的人都会的那种,“起跋兄定是要替时某新买一个,以谢无心之过的了?”
“当……当然……”
“时某多谢起跋兄好意。不过只有这个入得了时某的眼,其余皆不中意。所以,还是不用了。”
“那,那……”
“时候不早,时某也该回了。”
持剑前刺,替他归了鞘。
宗起跋脸色已经白得不成,腿上似乎也抖了抖。
我朝旁边看着的几个施礼示意作别,转身出了厅。
不知为何身后忽然有嗤笑声起,好像伴了股不太好闻的味道。
正好在门口碰上梁长书带了能言善辩的那个过来。
让在一边,躬身见礼,与潘幕士寒暄,而后自顾自回院。
晚饭时候梅蕊桃青比往日拘谨规矩不少。
“大夫看过了么?”
“回公子,看过了,方子开了,药也给了。”
我点点头,没有再问话。
用完回房,先洗漱,而后换穿了袜子,拖了软鞋,翻那些竹简。
莫过于礼祭、梁国各地民俗之类。
我在看一卷有关风物的。特别留意镀城附近地理,在脑中画出上北下南的标准地图,用心记下。
专门详细讲述地势的属于军事要件,不是每个谋士都能看到的,我自然不够格。这里头的零零杂杂,但是可以积少成多。
因为身边都是梁长书的人,尺规作图也不敢了。说来,我画竹楼图的时候起就用过这两样,自然防着外人,可穆炎明明见到了的……
他无法把其中价值完全看出是真,但他会察觉异常也是真……
还是说,他觉得那是我的小玩意?
那东西平日收在卧室小盒子里头,幸亏梁长书仗穆炎在我身旁,加上他所受的教育,使得他不会在目的达成的qíng况下,再入室抢劫。
他却疏忽了一点,穆炎的眼睛,固然是他的眼睛,穆炎的眼光,却不是他的眼光。
算是老天怜我了。
正用心确定一个山里村庄的位子,帘外梅蕊通报。
“公子,公子要的木绳送来了。另外,大人请公子到西堂去,说是请公子看一样新得的器具。”
西堂……
吓唬人无所谓。
若是用刑呢?
……不是不怕的。
……看看qíng况再说吧……
……只是痛的话就忍忍,要是伤身子的话……
到时候再作计议。
只是也忒奇怪了,哪有没由头地就……
却没有时间细想,这种场合,忌迟迟不到,会貌似胆怯,输了气势。
六十六
立秋并不久,夜里这时候,明明应该凉慡,我却觉得寒气沁人。
西堂就在这进院子里了。
院子中没有什么庭院树木,空空一块杂乱的平地。就墙角疯长了些野糙。
我一步步踏在小径上,呼吸平常,自己知道,脉搏却有些快了。
来路上很容易就明白过来自己会在这里遇到什么,遇到谁……
面对。
黑糊糊的大屋子,也不挂灯,门口两边点了火盆。
迈上台阶,走入大厅。厅里陈列的东西是平日责罚下人用的,棍杖跪盘鞭子之类。东西用过洗过再放回来,整整齐齐,光线不好,很难看出上头有没有留了血迹,却没法洗掉陈年的旧腥味。
梅蕊止步,一个黑衣人迎上来领路,拐进右边房间,是通往地下的石梯。
石梯通到很大一个石牢一角,石牢才两米半高,长年烟熏火烤,血迹浸染,暗森森,看不出黑的还是红的。
下面还有一层,不知作什么用的。
照明用的都是火把火盆之类,有些火盆里还热了烙铁烙条,有些上面烧了水。
正中桌上赫然一盏长方形白绢提灯,梁长书……又在悠悠喝茶。
入鼻的气味,腥臭、皮ròu焦灼、cháo冷……
可梁长书,竟然喝得很享受。
——胜券在握了么……
他旁边尚站了个面色青白,显然常年浸yín于此,不见天日所至。一身利落衣裤打扮的人。另外便是四五个一色的黑衣蒙面了。
这里,正是院子下方。难怪院中无树木,无水无池,只有一大片乱石地。
“梁大人,时某劳大人久等了。”我行礼,而后静立一旁等下文。目不斜视,垂眼看着地上,用眼角余光扫了一遍周围,先有个大概准备。
没有细看。
——因为越看,我的镇定就会越少。
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时应参,这位是西院掌堂。”梁长书如常一句,算是介绍了。
梁长书亲自出马之前,还有先锋。
“辛某新近得了一种刑具,和时应参的水车却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请梁大人特邀时应参前来一观,不知应参以为如何?”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是个安在轮子里的大字架,能将人的四肢绷到极限,还能三百六十度
“时某的水车养田,掌堂的轮架问人。形虽似,却并非一种用途,同工没有,倒是可谓同曲异工。”
“诶,这么说来倒也是。对了,不知应参认得轮架之上的人不?”
我原本以为我是认得穆炎的。
后来发现他不穿衣服,摘了斗笠蒙面,我就认不出来了。
再后来,自以为穿衣服的不穿衣服的穆炎,我都认得了。
大暑那天平地乍雷,才知道不是。不穿衣服的或许认得,穿衣服的却其实不认得。
现在却发现,连不穿衣服的,我都不认得了。
蓬头散发就罢了,赤身luǒ体。
赤身luǒ体倒也罢了,体无完肤。
体无完肤也不提了,可……
他自然听到我们说话,头颅动了动,要抬首却已经没足够力气。
我不知道要怎么样,他才会这样。
“认得,又或许不认得。他犯了什么事?”
“办事不力。念在效力已久,百鞭一日满三十日,而后曝刑。这已是第八日了。”顿了顿,抛出重点,“说来,今天的刑倒是还没有行。”
好一个掌堂!身体之刑掌握奇好,jīng神之刑显然也jīng通。
句句字字切中我要害。
拷问人想必是一等一的好手。
——你求不求呢,不求就一起看看他挨第八个一百鞭子吧……
梁、长、书!
曝刑,就是扔沙石地上晒死了。也是被闻味聚集过来的虫子咬死。
晒得再难受,我想,没有一个受刑人会祈祷下雨。
而鞭子……说起来简单,但是鞭是什么鞭?鞭在哪里?鞭前鞭后怎么招待的?
侧头看右边墙上那黑压压挂的一片长条,映在跳跃不定的火光下,
都是讲究,折磨人的讲究。
人折磨人的讲究。
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能对自己一样的人,如此残忍。
惨然一笑。
我不接受勒索。
我不会为一个背叛我的人付出自尊和骄傲。
我不会。
我不会。
我绝对不会。
但……
梁长书,我来和你赌一把吧。
你的赌注,是一个没用了的死士。
我的赌住,是这个世界上,我所在乎的全部!
赌一场。
就这一场。
和你,梁长书。
我赢了,他保得xing命。
你赢了,我的世界再崩塌一次。我想,这次我没有疗伤的可能了。也没有必要了。
世间本就纷乱,梁赖又将大难,我这个身子是捡来的,小马瀑南坡有生之年也回不去了……
一年多之前已经尝过……
生无可恋,死又何惧!
若那边碰到穆炎,和他说对不起就是了。大不了,把我的魂魄赔给他。
我果然,已经不是那个抱小狗回家的女子了。
不是了……
“时某想跟辛掌堂讨个人qíng,只是不知这刑堂之内的事,辛掌堂可否做主?”
“辛某不过替大人办事的粗人一个。”
自然是这个回答。
“如此……梁大人,时某有个不qíng之请,还望大人拨冗一听。”我朝梁长书恭恭敬敬规规矩矩行礼。
你在这喝茶,不是就为了听这句话么?
——我让你如愿。
“难得时应参开口,不知所为何事?”
我的确看到梁长书愉快地勾了一下唇。
“容时某,送送故人。”
六十七
有一种自力救济,叫正当防卫。防卫适度,杀人无罪。
有一种临终关怀,叫安乐死。至我被砸为止,大多数地区通过了相关法律。
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叫……
虽然赖着有你一直在身边,我不曾杀过山jī剖过鱼……
却能够赌一场。
在旁边的长条桌上,挑了把匕首。
要长短合适,两面开刃,质地出色,窄而薄。
而后cha了,收在腰侧。
梁长书示意之下,那辛掌堂虽觉疑窦,yù言又止,却只是由着我自由动作。
旁边有用来浇人的冷水,拿勺舀了大半瓢。
走到他面前,身高加刑具的关系,踩了根方方的矮凳,才和他齐高。
抬起他下巴,露出颈子,面对上他脸。
血渍汗渍,斑驳jiāo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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