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下的人微动,如水白绸云絮般滑落,露出垂头局促的黑黑呆小孩。
我大笑而出。
门外有个兵卒闻声叩门,见我起了身,拎了一桶水,连带一个脸盆,漱口盐,两根帕子进来。
不会会,寺御君身后跟了两个随从,大驾光临。
“皇甫公子真是神清气慡那。”寺御看看我,眼睛不知溜去了哪里,貌似漫不经心道。
“还行,夙愿了结,收获颇丰。”绞帕擦面,我回答。
——被白唇竹叶青蛇咬那是今年chūn的事了,到如今,算得上夙愿了罢。
寺御君大感诧异,转头看了我一眼,“夙愿?”
好反应。
要穆炎显然不会是头回,的确不能算是夙愿,剩下一个答案,估计寺御君心中暗暗觉到了,却不敢信吧。
刚收了点的笑意又起,我转开话题,“寺御君来此一起用饭吗?”
“嗯,昨晚军qíng紧急,忙完已经拂晓,索xing练会箭,过来和公子聊聊。”寺御君挥挥手叫人上早餐,“军中粗鄙,没有伶俐的俏婢女,寺御又来叨扰,公子将就将就。”
“无他,不过——”我把盆桶提去内室,回身出来,看看屋里,别有深意道,“时临向来有人同席。”
寺御挑挑眉,恍然一笑,道,“成冉,汤烷,别下去用了,坐。”
上膳的兵卒闻声,又跑了一趟,多端了好些东西。
而穆炎,也总算在我们开动前出来落座。
除了不敢于我对视之外,别无异常。
咬了口包子喝了口汤粥。
明明昨晚是……
——可怎么眼下,就觉得穆炎他……好似老旧片子里,刚过门的小媳妇?
“平使递书,请梁派兵在境内帮助护运粮糙?”
“正是。”寺御君用毕,拿汤烷递过的湿帕子净手,“众臣见东平谦平如此,倒是颇放心。”
忒大胆。难道不怕梁国釜底抽薪?
“国柱以为如何?”我扶着碗慢慢喝,手里剩下小半个包子也越啃越小口。
成冉汤烷已经用完,陪坐一边,目不斜视,见为不见。
寺御君就没有那么老实了,瞥了眼我手里的包子,疑窦顿生,yù言又止,答道,“现下尚不可知,以静制动。”
眼角看到穆炎开始第四个,我阿呜一口咬了包子,如常喝了一口,心里盘算开来。
“此事似乎不妥。”穆炎已经用完,所以我也可以用完了。
“为何?”
“之一,若是……粮糙中途被劫?”
“庞大人治军严谨,梁国境内并无盗寇嚣张如此。”
“之二,若是……粮糙运到,却非粮糙?”
“皇甫之意?”
“到了东平班师回朝日,梁国使诈,顺路拾惠,名正言顺。”
“这……”寺御沉吟。
这事多了去了。
朝堂进退,沙场往来,寺御君俱是熟谙的,但国与国之间的纷争由头,就不是他的长处了。
也不用寺御君示意,成冉汤烷出门而去,不会会,成冉回来,在门口示意可以继续,而后往院中走了一段,守在那不动了。
想来那个汤烷正在后屋顶趴着。
“梁长书梁大人如何?”我看了眼身旁穆炎,他正襟危坐,那个叫严肃那,回头,笑问寺御。
“本姓王,生来即与梁国荣rǔ一体。”寺御君同看了眼穆炎,微微一笑,“皇甫怎么不问问寺御如何?”
“无妨,寺御若要易主,时临同去就是。只是寺御君切切记得,帮时临把这个敲昏打包,一同带走。”寺御如此内心桀骜,外表声色不动的人,主昏而无能,不是不可能易的。但朋友一旦认定,若不遭背叛,却是会一生相护。
他在我落难时示的好,以他的胸襟,相处得当,往后与他齐平时,更无可忧。
“……”寺御君入鬓剑眉连跳三下,无语。
“时临孱弱,打不过他。”我补充说明了句,看看穆炎脸色微有局促,倒还尚好,也就没有叫他自便。
——反正要紧消息他总是得去回报的,这里听得也清楚。
转向寺御君,正经道,“时临以为,东平若败,则梁年前无可忧。东平若惨胜,则梁三五年无忧。东平若大胜,则梁立有兵临城下。”
“东平败,则中尉难免挟仇相报。”寺御君接口,“东平惨胜,则两国俱无力取梁。东平大胜……”
他住了口,面色肃然起来。
“正是。”
“兵出无名。”
“造一个再容易不过。”我摇摇头,“除粮糙之失外,平与梁可有姻亲?可有互质?可有通商?可有相盟?”
“……”
“妃妾之失、人质之失、财帛之失、盟约之背,俱可发兵,名正言顺。”
“确有……”寺御君蹙眉,低低开口了两个字,也不知道有的什么。
“东平临海,无后顾之忧。此番出兵二十万,左右两路。境内尚有扎驻,数目时临不详。”我看看自己的掌,稍事把玩手指,无奈淡笑,“伐兵谋城之事,实则无关礼教,但看qiáng弱而已。”
但看各路人马手中筹码,时势运用。
“此番……甚是险要。”寺御君直身离开椅子靠背,忽然想起一截来,郑重称呼了我姓名,问,“时临胸中了了,入幕梁大人,为何只字不说,倒是与寺御提及?”
“梁、长、书?”我冷冷一笑,轻轻一眯眼,收去眼中凛然,“旧事在前,入幕亦乃被bī所至,此人仅可为吾盟,不可为吾友。”
“寺御甚幸。”寺御君眼中笑意一盛,而后问,“盟?”
——这人……抓关键词的本事真是一等一的好。
“时临无国无乡,梁若不负时临,时临当不负梁。”比起梁长书,自然是向寺御君摊牌来得好。更安全,也更有利。且不论他与广湖之间倒底如何过往,但他以时临为时临,为友为同,是的确的。
“今后有皇甫公子同事一主,寺御悠乐哉。”
“得遇寺御,时临此生大幸。”错错错,你不会闲下来,相反只能更忙。
七十八
午后,辞了寺御君,马车往梁府走。
康羽过来传信,说是,梁大人已经着手巧的木匠按那些图纸把各色水车的小模型赶出来了,各地责事的也已经到了领了仿图细细研看了,只等我回去好好解说了构造和注意事项,他们因地制宜,便要去开工了。
毕竟,实地cao作我帮不了什么。
和穆炎对坐在马车里,静静看他一会,抱了个垫子靠了个垫子,旁边还倚了个,我转头去看窗外尚未入城的辽阔原野上,仲秋的景色。
穆炎微垂头,散散的额发时不时稍动一下,还是局促的,不过比起早上好了些,起码偶尔会瞄瞄我了。但是比起昨日在溪滩岸边的时候,显然不一样。
其实我……并非没法子安慰他,只是看他这模样好玩,舍不得。
太少太少见了。
他的确需要一些具有冲击力的事qíng来打破过往一色的黑沉沉。
我不介意再提供多一些。
回到院子里已近暮色。
吩咐梅蕊桃青康羽去备水,而后传膳,我转头对穆炎道,“你去吧。”
穆炎愕然了一瞬。
“你主子那里,该报的,你去报了吧。”
当初的事,想来不是不痛的,说来也不是不气的。有些事我在尽力争取,却不意味不介意了。所以,我不会在这种时候用梁大人称呼梁长书。
你、主、子……
你、那、个、浑、蛋、主、子……
“……”穆炎没答。
“去吧。”想想他要一五一十复述那些话,想想他当初用我教的字写的给梁长书的报信条,也不知道那集子上哪里可以有接头,还是有人定期进山,或者半夜他点过我睡xué……
顿觉无比倦怠,垂头看着自己面前的地,对胡乱猜了一通的事也没有好奇心追究,挥挥手催他,“我宁愿你现在去了回来,也不要你半夜好好的觉不睡,趁着我歇了跑去又跑来。”
却半天没有动静。
眼里余光知道穆炎还是扎在那里,算算他在耽搁下去,回来吃饭便要晚了,正抬头再催上一句,入眼却是灰白。
穆炎神色惶惶然,张张嘴,合合唇,面上血色褪尽,皮肤黑的缘故,不是惨青不是苍白,而是深灰的惨白。
心里一痛。
眼看得梅蕊桃青入了院门朝厅里回来,忙忙起身扯了穆炎进了内室,放下帘子连带帘后的门也阖上,拨上木栓,将他摁在一边墙上,整个人贴过去,抬头看定他,“穆炎。”
“……在。”他两臂肘顶在后面墙上,紧在身侧,又把脸转到一边去了。
“你听我说……”我闭闭眼,竭力风轻云淡些,也顾不得去转过他脸来,“那事,我不是不在意的。可论起来,错不在你。何况你……”
——何况你又吃了那么多苦头。
穆炎的喉结艰涩地滑动了下。
“穆炎,我……”我不是不怪你的,“我不恨你,不是恨过了,是没有恨过,因为虽是你……可追根究底,冤有头债有主,终究不是你的错……你明白吗?”
“……真的……不恨么?”穆炎仰了些脸,竭力避开我。
“问得好。”我咬着牙赞了一句,大大无奈,居然敢不信,在他脖子上紧绷着的线条上浅浅啄了口,“问得好!哪有恨你还碰你的要你的……穆炎你怎么想事的?”
“可……”穆炎看看我一眼,又别开头去了,“可……”
“以后没这种事了,穆炎。”抓着他手臂扳着他肩,踮起些脚,盯着他,“以前我不晓得你主子还在你背后,才叫他得手了的。以后我心里明明白白,他再想占便宜……我会叫他自己先割下块ròu来!”
——最后这句,其实不是对着穆炎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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